第107章 伶(第2/3页)

父亲依旧是许多年前的模样,他哭着问她对现在拥有的一切有什么不满意,以至于追根究底造成今日的乱象——

是没有什么不满的。

王后望着父亲怀中陌生少女刚刚冰冷的尸体,圣女的衣服被鲜血染红,她睁着无神的双眼瞪着天空,眉眼定格在死前惊恐的模样,她的胸膛敞开,皮囊挂在胳膊上刚刚被完整而小心地剥下一半。

当王后握紧手中的匕首,那把父亲赠送给她时笑着道“得之者得妙殊界”的匕首,她听见耳边传来叹息的声音。

王后看见少女模样的自己,向前与她擦肩而过……

而后无论她如何哭着抗拒,大喊“不要”,她看见她手起刀落,手刃帝国君王之后再弑杀十二封地藩王,飞起的鲜血飞溅在那张曾经属于少女时期的她的脸上。

当父亲倒在血泊中,她想起了那年他几乎掏空家底、夜不归宿地与那些负责圣女选拔的官员来往;

他愁眉不展,直到圣女定下小婉那日才犹如雨过天晴;

他乘着马车自远处哒哒而来,拥抱他唯一的女儿;

他半身踏上马车,笑着承诺下一次会带给她归途上马车轱辘碰到的第一朵鲜花……

痛感侵蚀五脏六腑,这种痛或许将伴随她的余生。

战争结束的第三百四十七年,冬,历史上最伟大、在位最久的君王毙于一场毫无征兆的宫变。

人们口口相传那一日,圣殿中的血溢出门槛如同河流流淌至台阶之上,大雪纷飞而下时,王后自门槛后踏雪走向王座。

她端坐于王位之上,揭发百年圣女残忍真相,一把火将埋葬千百少女圣殿化为灰烬。

她递给记录历史的文官一把破旧几乎要断裂损毁的匕首,从始至终只言一句:“得‘伶契‘者,终得天下。”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微笑着看着文官身后不远处的某个地方,仿佛那里站着一个什么人。

文官毛骨悚然转身,毫无意外地发现自己身后空无一人。

……

它沉浮于世间数以千载,无貌无形,无自主意识亦无所求,记不得自己来自哪里也记不得自己要去哪里。

为镰为刀,为剑为杖,只得一名,‘伶契’。

取于戏台之上伶人戏子,落入他人之手那一刻,曲响,结契成,又一出好戏开场——

无论那戏本写的是苦是涩,是喜是悲,是贵是贱,全堂满座时,至戏终之前,无人被允许退场。

九世为主人手中利器,唤其名时,心意相通,化作任意趁手武器,吞噬其主一切喜怒哀乐,助其成愿,为一世霸主。

器身斑驳布满裂痕时,它偶尔恍然世间万物皆有终结一日,而作为世间独一无二的‘伶契’,它亦不会有任何的意外。

会碎裂。

且能够感知碎裂之日不久矣。

然心无挂碍,远离颠倒梦想,无所得故,无有恐怖。

它只记得那日大雪飘扬,它身着祥庆圣女圣袍于鹅毛厚雪中穿行,不记得走了多久,或是走了多远,直到天地间唯有它孤独前行。

身后有人敲响皇城的钟磬,二十七响为新帝缓步走向王座的声音。

旧日圣殿的屋檐于熊熊烈焰中坍塌。

有一道模糊的身影自雪中与它相向走来——

那高大的身形立于它的面前,遮挡去一些风雪。

雪模糊了双目自然看不清来人的长相,记忆中只记得那人薄唇轻勾,微笑着俯视而来。

“你是谁?”

它问。

“……你做神器的时候难道没有人教导你,神明的名字从来都是隐秘?”

他嗓音无奈。

“但话说回来,从此若为共同体,交换名字好像应当算作天经地义。”

共同体?

是下一任主人?

它恍惚地想,真该死,哪怕只是休息片刻都不可以——

但他向它伸出了手。

宽大的掌心朝上,有一枚雪花飘落又迅速消融。

“宴歧。”

……

丝竹靡靡之音声从远方回到身边,鬼鸣鸟的歌进入了末尾,身着「翠鸟之巢」礼袍,腰挂一把同色点翠剑鞘的剑修少女于众目之中,被迫松开了鬼鸣鸟柔软的手。

她被强行转过身的一瞬,感觉到所有的复杂情绪与欲破碎之苍凉意如潮水般褪去。

胸腔中压抑的情绪瞬间消退,她猛地深呼吸两口新鲜空气,甜蜜的瓜果酒香钻入鼻腔,她唇瓣动了动:“宴……”

“日日。”

黑色道袍绣金龙纹于眼中浮跃,她茫然地抬起头对视上面前云上仙尊那张难得写着担忧面容。

他握住她的手往自己这边拉扯了下:“我在。日日,你可还好?鬼鸣鸟歌声奇诡,你方才是魇住了——”

“不是你。”

南扶光目光有了焦距,随后有些焦急地想要挣脱,然而几番拉扯后她一下子又安静下来,抬起头望入面前之人的眼中。

此时此刻,只见云上仙尊尊容微垂,眉间轻蹙,垂目望来,那双永远平静的瞳眸此刻似有担忧,波澜泛起。

而在他眼中,眼前少女眉宇微敛,杏状圆眼如水般雾蒙蒙,不似往日明亮,泛着淡淡红意。

——在鬼鸣鸟的歌声中见到了什么?

现场大多数人都是一脸如梦如幻陶醉沉溺于美梦之中的模样,怎么反而亲自触碰鬼鸣鸟的她会是现在这幅垂泪欲落的模样?

宴几安单指勾起怀中少女苍白的面颊。

这些日子她消瘦许多,脸上以前颇有存在感的软肉都快要消失的无影无踪,此时她猝不及防被抬起脸,有些茫然地吸了吸鼻尖。

宴几安目光最终垂落于她今日染了口脂如樱桃红般唇瓣之上。

他垂眸,凤眼幽暗。

“师父……”

耳边是她仓惶短促地叫他。

碍眼的人是不在了。

云上仙尊唇角微勾,如耳未闻,俯身而下——

这一吻原是不容拒绝,势在必得要落于他笃定之处。

然而当他听见她有些急切又惊慌的声音戛然而止,下一瞬,一只大手出现在他们近在咫尺的唇瓣之间,那大手轻易笼罩住她几乎整张脸,一拢一拽,将她往后拉离了他的怀中。

“哎,这是做什么?亲不得。”

南扶光站不稳,猝不及防背撞到宽阔如铁壁的胸膛。

听见化作灰几乎都能认出来的叹息声在耳边响起时,无论是宴几安还是南扶光,两人俱是双双一愣。

覆盖在脸上的手很有防御性地不曾挪开。

鼻尖顶着一只掌心粗糙的大掌,南扶光茫然地眨眨眼,有一瞬以为自己还在鬼鸣鸟制造的梦境中。

片刻之后,她用双手捉住死死捂在自己口鼻的大手往下拽,回过头,便看见身形高大的英俊男人一身玄黑短打离于身后,眉毛耷拉,一副“你们在干什么啊”的天然无辜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