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6章 醒者寡,愚者众(五)(第2/3页)

没有大声咒骂,也没有低声求饶。

这位出身显贵、位高权重的儒序只是重重叹了口气,侧头望向身旁这个一次又一次出乎自己意料的武夫。

“虽然知道这是一句废话,但我还是想问一问,是不是非要我死?”刘途苦笑问道。

“没有让你活的理由啊。”

李钧笑道:“从大家第一次见面开始,心里起的都是与虎谋皮的主意,无外乎是看谁更狠更恶,谁能笑到最后。如果我今夜不上狮子山,那后面死的就应该是我了吧?”

“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这一次,算你厉害啊!”

刘途沉默片刻后才缓缓开口,神情之中一片沮丧颓然。

怪不得他会这样,他好不容易等到父亲愿意放开刘阀阀主的位置,引以为心腹大患的弟弟也被强敌寻仇上门,整个局面的优势和主动尽在自己手中。

可就在这即将收官屠龙的末尾时刻,却突然被人把整个棋盘全部掀翻,再无处落子。

换做是谁,恐怕都无法轻易接受。

“我真是不甘心啊。”刘途仰天长叹。

“结果已经注定,再不甘心也没用了。你也别再拿什么东西跟我玩交易,我不吃那套,要想死的体面,就少绕点弯子,要哭就哭要骂就骂,发泄完了给我说点真心话。”

俨然已经认命的刘途低下头,平静反问:“还有什么真心话?”

“有,你至少还有一句真心话想跟我说。”

李钧抬眼眺望着山下璀璨的灯火,缓缓道:“我之前听顾玺提到过,你其实早在隆武时期就已经出生,只是被人当成胚胎养了足足二十年,等到你父亲刘谨勋确定自己仕途无望再进一步,子嗣已经不再是拖累之后,才选择让你出生。而刘典运气好,没有经历过你那二十年暗无天日,不生不死的日子。以你的性格,心里难道没有半点怨恨?”

“杀了我和我的兄弟,还要杀了我的父亲。李钧,你是不是一直都这么贪心?”

刘途放声大笑,几乎笑出眼泪。

“以前我不贪,因为贪了会死。现在我要贪,因为不贪也会死。”

嘴唇泛青的刘途并没直接回答,而是笑着问道:“李钧,你能不能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来金陵真就是只是为了替苏策报仇?”

李钧笑着反问:“不像吗?”

“以前我觉得不像,现在觉得像了。”

刘途语气真挚道:“如果我能够早一点认识你的话,或许咱们不会成为敌人,相反会成为不错的朋友。”

李钧点了点头:“下辈子可以试一试。”

“那你下辈子可不要再掀桌了,好歹也让我赢一次啊。”

“那你不如跟我一起混武序,我教你怎么跟你掀桌,撸起袖子抽他们的脸,这种事儿很过瘾,保你一次就上瘾。”

“一言为定!”

刘途抬手拍了拍搭在肩头的覆甲手臂,带着一丝乞求的意味说道:“说句真心话,我确实恨过他,但要让我出卖自己的亲生父亲,我还是不想这么做。我已经输了,还是给自己留点好名声吧。”

“行。”李钧回答的干净利落。

刘途眯起眼睛,表情如释重负。

“那送我上路之前,能不能再给点时间,听我讲一段无聊的故事?伪君子的面具戴久了,很多时候已经忘了该怎么跟人推心置腹了,这些事情压在我心头很多年,如果不能一吐为快,去黄泉的路会走得很累啊。”

“你说吧,我听着。”

风雨晦暗的山道上,着甲武夫和儒衫书生肩并着肩。

是下山,也是送行。

“我其实并不想当一个儒序,哪怕是一等门阀的儒序,我也不愿意。在儒序门阀里,父怕子争权,弟怕兄夺利,阴谋诡计,忌惮猜疑,什么故事都可能发生。可是成为什么人,是基因注定,不是我能选择,所以在来到这个世界后,我很珍惜这条命。”

“为了活下去,我昼夜苦读,没有依靠六艺芯片就晋升了序列。在出仕之后,我更是什么苦头都肯吃,什么龌龊的事情都肯干,和儒教教义背对而驰的肮脏事情我几乎都做了一遍。欺上媚下、坑蒙拐骗、栽赃嫁祸,这些都再平常不过了,我甚至曾将一个三等门阀全部催眠洗脑,让他们相信自己是纸笔、是砚台,是书中的黄金屋和颜如玉。一桩桩一件件,真要摊开来说,恐怕说到天亮都说不完。”  “后来我依靠着刘阀大少爷这块牌子在金陵六部站位了脚跟,麾下聚集了不少儒序官员,让他们为我鼓吹造势,营造一个清廉正直的官声,渴望有朝一日能够身着朱红官袍,走进那座真正的庙堂,成为序三天官,甚至像张峰岳那样成为一党之魁,亲手在大明帝国的历史上留下我刘途的名字,把我的一生烙印进天下黎民的脑海中,永垂不朽!”

“但现在回头看来,这些不过都是雨打风吹去罢了。”

刘途感叹道:“我现在反而十分怀念你口中那暗无天日的二十年,无人打扰,安安静静。如果有机会,我宁愿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佛序,不学入世学出世,在自己的佛国里安享极乐,不奢望死后不会下地狱,只想悠悠闲闲的过完这一生。”

李钧摇头道:“现在的佛序可不会出世。”

“所以这世道如今是蛇鼠一窝,沆瀣一气啊!”

说到这里,刘途的脚步突然一顿,双臂展开,迎风长啸。“父亲,您难道真以为押宝春秋会就能在刘家更上一步?你错了,大错特错!事到万难需放胆,你拿什么放胆?放胆难道就能度过万难?!刘典是灾祸,不是机缘啊!”

刘途转过头看向李钧,微笑道:“就让我的亲弟弟下来陪我吧。”

李钧蓦然不语,右手猛然探出,寒光直入脖颈!

一颗面目狰狞的头颅冲天而起,掉落山道,滚入风雨。

“马爷,你说为什么当年门派武序会输的这么惨?”

染血拇指和食指将一根点燃的纸烟扣在掌心中,李钧深吸一口,疑惑不解问道。

“父与子、兄与弟现在门阀做的事情,跟当年的门派没什么区别。”

沧桑的话音飘出红眼,就在这一刻,狮子山下突然飞腾起无数火星,摇曳升空之后,轰然炸成一个个苍白的‘奠’字。

魂归来兮。

悲戚的呼唤声沸反盈天,哪怕在山顶也清晰可闻。

中元节至,鬼门关开。

飘荡的孤魂愿不愿意归家?李钧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

他屈指一弹,将要燃尽的烟蒂刚刚飞起,就被雨点打湿击落,紧接着被下山的脚步碾碎。

杀完了山上人,还有山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