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耻怀缱绻-04

“狼牙棒儿勾的。”光头看懂了他的眼神,用虎口比了个尺寸,“伞把子粗,全倒刺儿。”

陈熙南盯着那个虎口比的圈:“报警了没有?”

光头明显噎了下,闪烁其词地搪塞:“…啊报。等会儿报。”

“有没有心脏病、肾功能的疾病史?”陈熙南包回纱布,还顺手扣掉段立轩嘴角的血块。

光头摸着下巴细细思索,忽然俩手一拍:“啊!”

陈熙南瞬间在心里预设了五六种可能。只是为难这个时间,万一他搞不定,摇人都费劲。

“他抽烟。一天小半包儿。”光头皱着几乎不存在的眉毛,煞有介事地道,“还爱嚼干辣椒下五粮液,一回能喝个四五两。”

陈熙南沉默了两秒,偏头要跟住院医师说话。还没等张嘴,光头又是一拍大腿:“啊对!”

陈熙南再度抬眸看他,脱了半截的手套还箍在掌上。

“他左边儿还有个后槽牙不好。”光头补充道,“前两天儿他说,喝凉的不行,碰上就疼。滋儿哇儿地疼。”

他特意把‘滋儿哇儿地’一词加了重音,好像觉得这个形容词对病情判断至关重要。

陈熙南沉默地揪掉手套,吩咐身旁的住院医师:“给半量甘露醇,滴速10到12毫升。问血库要800血800浆,血红蛋白控制在7(g/dl)左右,不要太多。”说罢掀开被子,把手掌搓热后,一寸寸地压——因为要是严重的复合伤,还得先多科会诊,决定谁先谁后。

万幸段立轩腹部柔软,没有严重内出血。虽有两处骨折,但统统可以往后排。

“他这个情况很严重,得尽快手术。”陈熙南盖上被子,对光头道,“你去联系家属,我去向上级请示。”

话音未落,就见段立轩忽然睁开了眼。紧接着,爆发出一声雷霆怒吼:“操!丁疯狗,我早晚剁了你妈的!!!”

这声骂娘中气十足,把床边的几人都吓了一跳。

陈熙南看他醒来,连忙拍他肩膀呼唤:“人知道吗?”

段立轩看着他,反应了足足五六秒:“…这给我干哪儿来了?”

他蹙着一对浓黑的大刀眉,转着眼珠四下打量。最后视线停到陈熙南的胸口,眯眼看白大褂上的半圈红字:溪原市第二人民医院。

“…二院?来二院干鸡毛啊?这块儿不是治脑血栓的吗?”

光头俯身在他耳边解释:“岚山说有脑出血,让来的二院。”

一听脑出血,段立轩的浓眉变成一高一低:“我要隔壁吴老二了?非常6+7?”

这话一出,陈熙南差点没绷住笑,低头抿了半天的嘴。心想这爷们儿可真是太有本事了,这个节骨眼还有闲心找乐子。

他强压下胸口的悸动,低头绕到段立轩脚边。勾着他的袜桩一寸寸褪,细致得像是剥荔枝肉上的薄膜。

“动下脚趾我看看。”

段立轩动了下脚趾。

“左边也动动。”

“左边儿麻了,动不了。”

“知不知道我在碰你哪个趾头?”

段立轩犹豫了会儿,试探着道:“大趾头?”

“这回呢?”

“…二趾头?”

“不要猜。”陈熙南打了下他脚背,“没感觉就说没感觉。”

可能是鼻导管压着胡子有点痒,段立轩筋了下鼻子。孩子气地撇了撇嘴,口气悻悻地承认:“…没感觉。”

“这儿呢?”

“没感觉。”

陈熙南用手掌兜起他脚踝,从胸前抽出一根水笔。在脚底刮划着,观察脚趾反应。

观察巴宾斯基反射,是神经科的例行查体。但不管如何医者仁心,也没有离这么近的。陈熙南那眼睫毛都要刷到人家脚底板了,给其他人看得直咧嘴。那表情一言难尽,好像人均含了勺洗衣粉。

这时候段立轩抬了下畸形肿胀的左臂:“大夫,我这手必须还能用。”

“手伤稍后再说,先保命。”

段立轩微微弓起脖颈,疑惑起自己的伤势:“我他妈要完犊子了?”

“要是快点手术,大概率不会。”陈熙南手掌捂着他冰凉的脚底板,温柔地望着他,“你家属呢?”

“我没家属。自个儿签吧。”

还不等陈熙南回话,王厉害就否决道:“不行,你这手术太大,必须得有家属同意。”

段立轩闻言拉了脸。但因为失血过多,他的拉脸没多少威慑力。萎黄的双腮翕动着,像一枚害了虫病的叶片,反而看着特别可怜。

“同意就行是吧。亮,给老损B打一个。”

“打好几个了,没人接。刚才让老猛去找大姐了。”

“找她干啥。我自个儿签。”

王厉害又再一次强调:“自己签不行,赶紧叫家属过来。家属不到做不了。”

不知是她的口吻强硬惹人误会,还是脑出血导致了狂躁。毫无征兆的,段立轩噌一下又炸了:“我他妈自己手术,让别人签个几把!!”

这声吼二踢脚似的,哐当一下炸在急诊室,打得地面都嗡嗡直响。光头看段立轩发火,也跟着急眼:“那签不上字还等死啊!你领导谁!我不跟老娘们儿吵吵,叫你领导出来!”

王厉害向来不好欺负,此刻也是丝毫不怵。俩手往腰上一叉,仰着脸开炮:“少跟我装社会人儿!你当开颅是小手术?不叫家属来,出了事谁负责?你能负责吗?我问你个秃老亮能负责吗!”

她一骂完‘秃老亮’,光头都有点愣了。来回搓着脑壳,半天没憋出话。

王厉害有她的道理。如果手术只有本人签字,万一抢救失败就麻烦了。一旦家属追责,怎么都说不清楚。别说失败,哪怕就治得活蹦乱跳,最后家属都可能来一句‘谁让你救了?’。

而段立轩的着急也有情可原。他不明白,自己的命怎么还得别人做主?那没家属的,是不是进了医院就得等死?都要‘非常6+7’了,这护士到底几个意思?

这种争执,天天都在急诊上演。毕竟救死扶伤这事,在本质上是有争议的。

救人,这到底是医生的权利,还是医生的义务?

如果是权利,那医生当然可以袖手旁观。但真要这样,别说道德层面,就法律层面也过不去。

可如果是义务,那你说医生是不是人?都是人,凭什么医生就得放弃自己的前程乃至人生,去为他人的生命承担风险?

这是横亘在医生、患者、制度三者之间的矛盾。除非有一方做出让步,否则只会越激越凶。

“不慌。都不慌啊。”陈熙南挡在王厉害和段立轩中间,摆着手当和事佬,“家属叫着,术前准备也做。我去联系总值班,看能不能给开绿色通道。要实在等不及,就先签自己的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