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和鸣铿锵-60

保活趴在桌板上做沙画。小心地撕掉不干胶,撒上各色细沙。陈大夫说了,小孩的工作就是做游戏,要少看电子产品。段二爷立马执行,就像是长在了某宝上,天天看还有啥新奇玩意。

往常他会陪保活一起玩儿,顺便起些不着四六的外号。保活喜欢迪士尼公主,尤其小美人鱼。画册上别的公主随便涂涂,只有爱丽儿精心设计。

段立轩看她喜欢,也加封她为人鱼公主。但都是什么‘鲫瓜子公主’(因为小)、‘密斗子公主’(因为黑)、‘鲶球子公主’(因为淌大鼻涕)。由于她面神经受损,总是无意识地张嘴。段立轩又开始叫她‘大马哈鱼公主’。

保活听不懂,就全默认是好的,跟着傻乐。

段立轩一问:“谁是大马哈鱼公主?”她连点头带举手,生怕当不上。

有时不配合治疗,段立轩还会以此‘威胁’她:要不听话,就不给她当大马哈鱼公主了,给陈乐乐当。

这一招基本百试百灵。为了争夺大马哈鱼公主的宝座,保活可谓是力争上游、自强不息、奋身独步、不辞辛劳。简直将其当成人生最崇尚的奋斗目标。

直到有一回,段立轩带她去蜀九香后厨玩儿。那天在进货生鲜,到处摞着白色的泡沫箱。正好有大马哈鱼,段立轩就指给她看:“哎,你瞅。你就是这个变的。大马哈鱼公主。”

那大马哈鱼丑极了。身上红的一道一道,鱼鳍短得捉襟见肘。一条条龇牙咧嘴,在冰碴里瞪着小银眼睛。

保活当即大哭起来,咋哄都不行。闭上眼就是哭,哭到忘了为什么。睁眼再一看那鱼,又是闭上眼哭。

段立轩那天笑得上不来气,最后趴在冰柜上直咳嗽。就连瘦猴都说:从没见二哥笑成那样。

后来段立轩再叫她‘大马哈鱼公主’,她就会去抠他段爹的嘴。

但今天,段立轩一直坐在窗边发呆。不埋汰人了,甚至连话都没了。只是对上视线的时候,勉强笑一下。

保活做了一半沙画,也觉得自己玩没意思。倒腾着小腿过来,要往他身上爬。

“鲫瓜子,”段立轩把她抱上来,脸对脸地问,“你想不想妈?”

掌管记忆的海马回要到4岁才能发育好,所以小孩基本没什么记忆力。此刻被问到想不想妈妈,她也没反应。伸手抠着段立轩的项链,往自己脑门上比划,还是想当公主。

“草,真是鲫瓜子。”段立轩弹了她一个脑瓜崩,“自己妈不记得。”

保活想了想,又狠狠点起头。不知道是答应‘鲫瓜子’,还是承认‘不记得妈’。

走廊响起脚步声,紧接着门开了个缝。瘦猴伸进来一排龅牙,讨好地讪笑着:“二哥。”

段立轩看他一眼,算是应答。瘦猴这才把门推开,领个女人进来了。

穿着化纤呢的黑外套,个子不高,素面朝天。坐了两天的火车,头脸儿都油了。看着很实在,但并不木讷。在门口望了一会儿,这才小声地唤了句:“乖?”

保活回过头,定定看了她一会儿。

“王可欣!是娘嘞!”她说着,就带上了哭腔。过来抱起保活,淌着眼泪笑,“妮儿,你不认带娘嘞?妈妈!”

保活像是CPU卡顿了,半天没反应。女人抱着她上下查看,边看边哭:“我哩孩儿了。这是咋着了呀!”

她越哭越凶,哭得满脸通红。保活看她哭,也跟着哭起来。可惜那不是对母亲的,而是对段立轩的。她向段爹伸着俩小胳膊,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段立轩见孩子不认娘,也有点不落忍。接过来放腿上颠着哄,拿纸巾擦大鼻涕泡:“啧,差不多行了啊。内不你娘吗?你娘抱你哭什么玩意儿。”说罢又对女人道:“你也收拾收拾,呆会儿我问你几句话。”

女人不太敢看他,只是点头。起身走到窗边,拿纸巾使劲抹着眼泪。

保活还在哭,咧着大嘴。被段立轩带的这几个月,她逐渐从‘懂事’变的‘任性’。曾经割肉活检都不吭声,如今看个马哈鱼伤心得昏天黑地。就像是一只认主的小猫,仗着被爱恃宠而骄。

“这他妈丑的,真跟大马哈鱼似的。”段立轩从手包里翻出哭脸印章,往她手腕上盖了下:“哎!你瞅这啥?”

保活低头研究会儿腕子,又瞅段立轩手里的印章。掰着抠出来,也给他盖了一个。

“别往我身上盖。”段立轩指着门口的瘦猴,“去给他盖,盖一百个,爸给你拿螃蟹。”

保活这回彻底止了哭,举着印章就奔瘦猴去。

“往牙上盖嗷!”段立轩还特地嘱咐了一嗓子。

瘦猴也特别配合地捂住嘴,夸张地‘作势要逃’:“哎妈!鲫瓜子公主来了!”

趁瘦猴带孩子,段立轩起身拉冰箱:“哎,内谁啊。你喝点啥?”

女人有点受宠若惊,俩胳膊直拍空气:“噫——!哎!”

“可乐喝不?”

“中,都中。”

段立轩拿了两瓶可乐:“咋称呼啊?”

“我姓罗。罗美华。”罗美华局促地来回攥手,小心翼翼地确认着,“段…段先生…”

她说话一股胡辣汤味,‘段先生’听起来像是‘蛋先生’。好似努力地想说什么,但又找不到合适的词。

的确找不到。一句蒙情,似乎太轻飘。什么大恩大德,又太虚头。总之在救命之恩下,好似怎么说都不得体。

段立轩招招手,示意她落座:“陈大夫都跟你说差不离了。一样儿的话,我就不问第二遍了。但有几个事儿呢,我得跟你说清楚了。”

罗美华坐下来,不住地点着头:“哎,哎。”

“这崽儿脑子发霉了,不咋尖。话也不会说,往后念书啥的,估摸都跟不上溜儿。”段立轩单刀直入地道,“你要嫌呼,走就完了。”

罗美华像是听到天方夜谭,人都往后仰了:“噫──!那是俺亲妮儿!”

段立轩看她说话实在,面色缓和下来。往前错了下椅子,换上拉家常的口吻:“你是干啥活计的?”

“搁到光东一个流水线。”

“工厂计件儿啊?”段立轩抿撇了下嘴,摇头道,“那一个月也划拉不上几个钱。”

他这话没恶意,但说得也挺伤人自尊。

罗美华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又偷偷瞟女儿。穿着纯棉的儿童秋衣套装,印着小草莓的乱版花。罩了件鹅黄的夹袄马甲,领口缀着小兔毛。没给打扮得花里胡哨,倒也看出了精心照料。

她眼眶又红了。拿透湿的面巾纸堵着鼻孔,头垂得很低:“一个月四千来块钱。那咋弄咧。文化也木有,就得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