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翌日近黄昏。

书院后头的屋舍中。

“云开日出晴光照, 薄被摊开晾一床。①”一个看上去有些老成学生嘴里吟着诗,优哉游哉地收回清晨晾在外头的棉被。

他叫刘放,是外舍甲班的学生。

“啊——”进门的时候他忽然失声大叫:“跳蚤, 被子上生跳蚤了……”

沈持放学从教室过来,他打算换身衣裳去藏书馆看书, 听见刘放喊叫,问:“跳蚤?”

青瓦书院的宿舍虽然简陋, 但住宿的学生极是干净,每日沐浴, 换洗衣裳, 每逢天晴晾晒床铺, 隔三岔五用艾草熏屋子……夏天连蚊子都少见,更别说生跳蚤了。

刘放抖了抖他的被子, 登时掉落两个黑点点, 他很绝望。

沈持拿竹竿敲了敲他的棉被,还好, 没有惊吓。

他弯下腰:“刘兄, 你眼花了, 这是……黑色的线头吧。”

刘放俯身仔细一看:“果然是线头。”虚惊一场。

沈持看着他一惊一乍的模样,问道:“刘兄缘何如此慌张?”

就算有个跳蚤不也正常。这辈子的卫生条件不如他上辈子好,跳蚤什么的也较为常见,刘放一个土著, 不会没见过吧。

何至于吓成这般。

“沈兄你没听说啊, ”刘放老神在在地说道:“今年六月份的分班考, 县太爷要来观摩。我紧张啊……”

沈持:“往年县太爷不来的吗?”

听着好像是特大事件。

刘放摇头如拨浪鼓:“往年不来的,这不是说书院出了神童,年方八岁便能过目成诵, 能吟诗作对,太爷说这是咱禄县的祥瑞,定要亲自来考他学业呢。”

沈持:“……”

神童是谁?祥瑞又是哪个?

竟把县太爷都引来了。

不知为何,他莫名有些忐忑。

“哎呀呀,”刘放说道:“神童就出在外舍丙班,”他顿了一顿:“咦,不会说的是你,”沈持心中一紧,正要发出悲鸣否定掉,忽然又听刘放说道:“那个挚友吧?”

裴惟。

刘放与沈持在宿舍相处了一段时日,知沈同学极为勤奋,却并不见聪颖过人,是什么神童的。

沈持绷紧的心倏然放轻松:“有可能。”

裴惟极很聪慧。

沈持赶着去藏书馆看书,没再多聊,匆匆收了被子又出去。

第二天一早,青瓦书院炸开了,全院的师生都听说外舍丙班出了一位神童,却并不是裴惟,而是沈持。

当事人沈持头晕:“……”

睡了一觉起来,头顶上多了那么大一个神童的光环。

沈持心想:他也不是很爱出风头啊,平平无奇一蒙童怎么就成为神童了呢。

虽然他确实记性好,过目成诵,但这本事从未跟别人说过,至于会吟诗作对,更是不存在,莫不是有人故意吹嘘他,给他挖坑?

还是有步骤的,第一,先放出风去说青瓦书院有个神童,却不透漏名姓,让人猜猜猜;第二,等吊足了胃口,再告之是他。

更让这件事传得广泛。

想到这儿,沈持心里哇凉哇凉的,他快步走到座位上,低头喝了口水压惊。

同窗们向他投来目光,有羡慕之,有惊讶之,还有不服气之……确实听人提过沈持的记性好,至于一览成诵什么,他好像做不到吧。

怎么就成神童了,是谁在吹嘘他。

经过一阵情绪起伏后,此刻沈持已是荣辱不惊,他像往常一样翻开书,温习功课。眼角的余光不经意一瞥,却看见冯高面上露出得色。

往日自诩神童的他居然不生气沈持抢了他的风头?这不正常。

沈持又留意了一下何瘦白,他的神情同冯高如出一辙,和他对视时面色不善。

他心中有了猜测,晌午放学,找个机会靠近冯高,低声试探道:“多谢冯兄赞誉,实在愧不敢当。”

冯高微怔,旋即虚伪地说道:“沈兄高才,吾实不及。”他下意识地看了何九鸣一眼。

转瞬而逝的细微表情落在沈持眼中,他报以了然一笑:多半是冯高的手笔。

伎俩。呵。

“告辞。”他去食堂。

江载雪比他来的早,拿出个罐子说道:“我家新作的紫苏酱,可下饭了。”岑稚带了两个馒头:“整一整就着酱吃吧。”来不及煮米饭了。

紫苏酱。

是将蒜泥、虾皮、干贝和紫苏用猪油炒了,放入粗盐,酱,醋和糖腌制而成的佐饭的小菜。

“用上好的干贝和虾米制作的,”江载雪打开盖子,笑道:“来,尝尝。”他边给沈持递筷子边笑道:“沈兄,看来你的早慧是藏不住了。”

他今早一进书院便知道了沈持是神童之事:“一连好几日我和岑兄都在猜是谁呢。”

沈持苦笑:“江兄,要是我说有人想‘捧杀’我,让我六月底蒙学考试时在县太爷面前丢丑,你信吗?”

“还有这等事?”江载雪讶然。

沈持拿筷子拨了一点儿紫苏酱到碗中,油亮的干贝粒带着海味把空气提了鲜,一闻勾出馋虫。

“八九不离十,”他道:“等着瞧吧。”

江载雪瞬时没了胃口:“沈兄,那怎么办?”

沈持:“有小道消息说,六月份的分班考,县太爷和乡绅会来观摩。”

“啊……”江载雪愣了一愣:“上次县太爷和乡绅来观摩升班考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

是禄县神童周大珏在青瓦书院念书的时候。

“当年县太爷来观摩考试,”沈持深吸了一口气问道:“考了什么?”

看他现在做准备还来不来得及。

江、岑二人同时摇头,低头去整身上的青衿,一脸“这个实在不知”的茫然,他们从未想过打听神童的考题。

沈持眼睫微压,顷刻后笑道:“罢了,我唯有竭力念书而已。”

何止竭力二字,周大珏珠玉在前,他只怕要咬牙硬着头皮上。

沈持的口中犯起微微的苦味儿,读书的苦。不过他知道,这苦很珍贵,它后面是甜,百倍的甜。因而没有沮丧,收拾完心情后很快投入到背书和练字上。

与其做别的事情内耗,不如上进。固然有天生的神童,但也有后天学出来的,比如——他,很有可能。

眼下已是暮春时分,天气暖和天亮的早,沈持便在四更末雄鸡初啼鸣时起床,洗漱完毕后恰好五更处,端坐于窗前看书、习字,一连数日,雷打不动。

往往与他同一宿舍的人醒来后,他已翻阅完数十页书,写上千字了。

“沈兄,”这日江载雪看见他,惊呼:“你眼下怎么乌青一片?”

沈持面白,把眼下的青色衬得很是明显。

岑稚笑道:“沈兄必是日夜用功,三更灯火五更鸡,我看他的书法突飞猛进,可见背着咱们下了多大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