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第4/6页)
更深夜阑,风雨如晦。
家祠里的烛火被夜风吹得晃动不定,连带着映照在四壁的人影都变得畸形而扭曲。
不知过了多久,容玠才从家祠中走出来。
候在廊檐下的遮云拿着伞迎上来,看清容玠的脸色,他微微一惊。
那双本就冷淡的眉眼,此刻像是万念俱灰,结了一层冰,可冰面下却还涌动着暗潮,讥讽、寒心、还有些许恍惚和茫然……
“公子……”
遮云愕然地唤了一声。
容玠却紧抿着唇,一声不吭地拂开了遮云,走进雨里。
冰冷的雨水落下来,浇得人心愈发寒凉。
容玠耳畔又回响起容云暮的声音。
“玠儿,当年我也见过那封手诏。”
“那一晚,圣上是醉酒后传召父亲和兄长入宫,口口声声说要罢黜楼岳,甚至亲手写了一封手诏,让他们带回容府,第二日直接于朝堂上颁诏……”
“从来没有人伪造什么手诏,因为这封手诏真的存在过。”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皇帝真的写过一道罢相诏书;意味着,父亲和祖父遭难的源头,是事情闹大后,皇帝反悔,不敢开罪楼岳,不敢承认这封诏书出自皇宫,所以只能懦弱地让容胥和容云铮做自己的替罪羊;这也意味着,丁未明的确不重要,因为矫诏案,只能是“矫诏”案,不会被改变、不会被推翻,因为当今圣上、九五之尊,是不会犯错的……
容玠的背影融入萧瑟雨夜,渐行渐远。
祠堂内,一片死寂。
容云暮和扶阳县主无言地望着容玠离开的方向,面上皆是愁云惨淡。
“你不该告诉他。”
半晌,扶阳县主才启唇道,“你以为你告诉了他,他就会死心?他从前所求,不过是一个真相,可如今你将这些告诉他,往后他执着的,恐怕就是扭转乾坤、地覆天翻!”
容云暮摇头,“……不会的。”
“他是我的儿子,难道你会比我更了解他?!”
“……”
容云暮沉默不语,扶阳县主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她虽怪罪容云暮,却也气恼自己,方才那样的状况,她若真想要阻止容云暮说出真相,他绝没有机会说出一个字,可她没有……
因为她心中其实也还存着一丝侥幸,侥幸地想着,或许容玠知晓一切后,会畏惧,会退缩,会放弃。
“玠儿?”
容云暮惊诧地唤了一声。
扶阳县主一愣,回过神,顺着容云暮的视线,她转头望去,只见容玠竟是冒着雨去而复返。
他的衣袍被淋得湿透了,额前的发丝也湿漉漉地淌着雨水,周身上下都氤氲着冰冷彻骨的水汽。
尽管如此,他的步态却不见丝毫狼狈,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沉稳。
容玠定定地望向容云暮,“那则手诏若为真,便更不可能从祖父手上流出去,传得满城风雨。”
容云暮先是一愣,随即沉默,半晌才点到为止地说道,“那一晚,我曾听到兄长对父亲说,圣上醉酒传诏,或许第二日醒酒后便不作数。倒不如想些办法,让这诏令不得不成真……而且,你父亲的确与丁未明交好……”
“这便是你们阻止我的原因。因为连你们都觉得,祖父和父亲真的提前泄露了诏令,他们真的有罪……”
容玠讽笑,“可丁未明有没有告诉过你们,他在流放途中,曾遭到杀手伏击,险些坠江而亡!”
容云暮怔住。
“丁未明曾真的以为是我爹利用他,将手诏公之于众。可此事之后,连他都有所察觉,若此事真是我爹所为,那要杀他灭口的又是谁?”
容云暮蹙眉,陷入沉思,“你的意思是,当年给梦溪斋传信的,另有其人……那会是谁?”
容玠望着他,眸底漆黑一片,“这世上最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一个人,已经被你杀了。若你是我,此刻最该怀疑的人,是谁?”
容云暮瞳孔一缩,不可置信地对上容玠,“玠儿……”
“我最怀疑的人是你,二叔。”
容云暮蓦地睁大了眼,声调也瞬间扬起,“那是我的父亲和兄长,是我的至亲!我有何理由这么做?!”
容玠掀起眼,看向站在他身后的扶阳县主。
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一道白光骤然划破夜色。
霎时间,容云暮和扶阳县主的脸孔同时被照亮。二人眉眼间的惊愕、难堪和狼狈在惨白的电光下无所遁形!
紧接着,一声惊雷轰然落地,将祠堂内的死寂炸得粉碎。
“祖宗在上,天地共鉴……”
容云暮忽然开口,嗓音沙哑,“不肖子孙容云暮……若对兄长有半分不敬之心、行过一件不义之举……便人神共弃、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生!”
毒誓,从来不是自证清白的好手段。
容玠眼里一闪而过的嘲谑,落进了扶阳县主眼底。
她苦笑一声,从暗处走上前来,忽而竖起了三根手指,“容云暮此誓若有半句虚言,我扶阳亦人神共弃、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生!”
容云暮猛地转头看过来,神色骇然。
“若非如此,怎能叫他相信。”
扶阳县主目视前方,声音轻得如同一片羽絮……
“……”
容玠闭了闭眼,只觉得似乎有一捧油浇在了他心头那团火上,四溅的火星、噼里啪啦的声响,几乎要将他的脑子炸开。
然而偏偏在这个时候,在理智快要被烧成灰的时候,一个熟悉的、令他又爱又恨的声音却在耳畔响起。
「容玠,这世间的人和事,固然没有那么好,可却也没有你想得那么糟……」
额前发丝上的雨珠落下来,滴在他的眼睫上。
濡湿而冰冷。
顷刻间,竟浇熄了那团熊熊烈火。
“……好。”
不知过了多久,容玠缓缓睁开眼,“我信二叔。”
下一刻,他转过身,在堂前跪下,朝着祖宗牌位叩首三拜。
“玠儿……”
扶阳县主的心倏然开始下坠。
“祖父和父亲,绝不能蒙冤而死……”
容玠俯身拾起地上长剑,“容玠是容玠,容氏是容氏。从今往后,我做的一切都与容氏无关。”
扶阳县主的心终于“咚”一声,重重地砸在了地上,血肉模糊。
与此同时,锋利的剑尖割下一片雪白的袍角,轻飘飘落在地上。
容玠起身,决绝离开。
***
“容府出了大事!”
知微堂楼上,苏妙漪正校对着刚刻印出的书稿,郑五儿便带来了今日最要紧的一则新闻。
“听说容大公子离家出走,不知去向,扶阳县主被气得病倒在床,这几日容府请了不少大夫,进进出出,搞得人心惶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