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第3/4页)

“走吧……”

苏妙漪将匕首收回袖中,轻声吩咐车夫。

***

三日后,仲桓祠庙。

一出“负荆请罪”轰动了整个汴京城。

尽管秋雨濛濛,城中四处都弥漫着雾气,竟还有一群一群的人奔走相告、撑着伞冒雨朝仲桓的祠庙涌去。

“你刚刚说,谁到仲庙下跪去了?”有人随意拦住一人,不可置信地确认。

“还能有谁!从前的裘大善人,现在的闫家后人,闫如芥!”

“快快快,再晚点说不定就看不到了!”

此话一出,又是吸引了不少商铺里的人夺门而出。

不多时,仲桓祠庙外的街道上已经围聚了越来越多的看客。而所有人的目光所及之处,是街道正中央,一个穿着单衣、三步一跪的身影。

“那是裘……是闫如芥?他竟然还敢出来?!”

“他怎么有脸进仲庙?疯了吧!”

“他背上背着的是什么?”

“那是荆条!没听过负荆请罪吗?”

伴随着人群中交头接耳的议论声,裘恕穿着一袭白色单衣,背上缚着一捆荆条,双手还捧着一支格外细长的荆条,披发跣足 、三步一跪地朝仲庙缓缓走来。

“闫氏如芥,向仲桓将军与数万仲家军英灵请罪!”

众目睽睽之下,裘恕举起荆条,扬声高喊,然后伏身叩首。

“闫睢之罪,罪大恶极、罄竹难书……”

一跪一叩。

“为臣不忠,为将不仁、为友不义,闫氏一族,上负皇天,下愧黎民,乃大胤之罪人……”

再跪再叩。

雨势渐大,打湿了裘恕的衣裳、淋乱了他的发丝。他一步一步地走着,跪下,再起来,衣裳、双脚,还有脸上都沾染了地上的泥泞,被雨水冲刷得一塌糊涂——

从前那个高高在上、斯文风雅的裘大善人,在这一刻才终于跌落云端,成了一只可怜而狼狈的落汤鸡。

街边茶肆的隔间里,丹桂眼睁睁地看着裘恕跪行到了楼下,终于按捺不住,转身就要走。

“站住。”

苏妙漪站在窗前,头也不回地叫住了丹桂,“你要做什么?”

丹桂脸色发白,咬着唇,“雨越下越大了,奴婢去给老爷撑把伞,奴婢孤身一人,不怕被牵连……”

“不可以。”

苏妙漪斩钉截铁地,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你若现在下去,只会让他前功尽弃。”

“……”

丹桂僵在原地。

“若是看不下去,就蒙着眼睛、堵住耳朵。”

身后没了动静。

苏妙漪眼睫一垂,视线重新飘出窗外。

“闫氏如芥,向仲桓将军与数万仲家军英灵请罪……”

裘恕终于走进了仲庙,跪在了祠庙外闫睢的塑像边。秋雨寒凉,沁在身上更是冷入骨髓,他的声音已经有些打颤。

街道上围观的人群也跟随着他一窝蜂地涌进了大门,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仲桓祠庙。

当裘恕与闫睢的塑像跪在一起时,众人刻在骨子里的恨意又被激了出来。不知是谁先骂了第一声,然后是第二声,附和的骂声越来越多,如利箭般刺向裘恕——

“乱臣贼子!”

“卖国求荣!”

“罪有应得!”

“闫睢的后人就该同他一样被挫骨扬灰……死一次都不够,该拉出来死几万次,以此告慰仲家军的英灵!”

一片骂声中,裘恕缓缓直起身,将手中荆条呈给了站在他面前的住祠僧人。

僧人接过荆条,环视了一圈四周,才看向裘恕,面上虽没有波澜,眼里却掠过一丝犹疑和不忍。

这些年,到处为仲桓立祠,收留仲家军的遗孤,安置仲家军的家眷,这世上恐怕只有他知道裘恕为了替闫睢赎罪,究竟在暗处做了多少事。

可无人在意……

裘恕无声无息地做再多补救,或许还不如闫如芥这声势浩大、哗众取宠的三步一跪。

「动手吧。」

裘恕动了动唇,朝住祠僧人做了个口型。

僧人心一横,接过荆条,绕到裘恕身后,扬手,落下。

细长的荆条划出刺耳的破空声,随后“啪”一声落在了裘恕的背上。

一条血痕迅速在那湿透的衣裳上洇开。

裘恕身躯一颤,齿间溢出一声闷哼。他本想强撑着挺直脊梁,可又忽然想起什么,动作微微一滞。

在荆条第二次落下时,他不再挺直腰背,而是痛得佝偻起来,嘴里仍不住地念着,“为臣不忠,为将不仁、为友不义……闫氏一族,上负皇天,下愧黎民,乃大胤之罪人!”

白衣上交错的血痕越来越多。

裘恕的脸色惨白如纸,满脸的雨水、冷汗混在一起,沿着他近乎扭曲的面容流下、滴落。

祠庙外嘈杂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风雨声,和在风雨中格外清晰刺耳的荆条抽打声,以及越来越微弱,几乎已经听不清的请罪声……

“……”

苏妙漪终于收回视线,转过身,背靠着窗棂,深吸了口气。

她知道,今日这场请罪对裘恕而言,无疑是一场酷刑。

身体上遭受的荆笞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要彻底摧毁自己的尊严、将崩溃和脆弱赤裸裸地暴露于人前,只为了博取看客深恶痛绝下的一丝怜悯和同情……

这是对闫如芥心理和精神上施加的一场酷刑。

“我是不是,太残忍了?”

苏妙漪低垂着眼,问丹桂。

丹桂红着眼,摇头。

“丹桂,你会不会觉得……我是怕闫家这把火继续烧下去,烧到知微堂,烧到我身上,所以才会劝他这么做……”

丹桂一顿,摇头的幅度更大了些。

“那旁人呢,他自己呢,会不会这么想?”

苏妙漪低声喃喃。

丹桂哑声道,“娘子是为了老爷夫人好……”

苏妙漪沉默。

窗外的风声忽然停歇,连带着笞打的声音也没有了。

苏妙漪攥了攥手,再次转身朝仲庙里望去。

那道已经被染成血色的身影,蜷缩着倒在了地上,倒在了闫睢的塑像边。而他身边汇聚的雨水也被深红的血液染红,沿着青石板上的纹路,流向祠庙里的人群……

也不知是因为雨势越来越大,还是觉得晦气且无趣,在裘恕倒下后,祠庙内的人开始渐渐散去。

苏妙漪眸光微动,刚要阖上窗下楼,却忽然瞥见了一道似曾相识的面孔。

祠庙外,仲少暄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蓦地抬头,视线刚好与苏妙漪相撞。

四目相对,苏妙漪朝仲少暄点了点头,仲少暄的神色却有些复杂,下一刻,他飞快地收回视线,转身消失在了离开的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