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第2/2页)
戌时一更的梆子声隐隐绰绰传了过来。
“藩王是陛下的亲人自然要多加优待,可藩王一旦势大,不能不防。”江芸芸在朱祐樘冷冽如刀的注视下继续说道。
朱祐樘沉默了。
他是一个皇帝,在刚登基时这种感觉还不甚明显,但九年过去了,那种大权在握的感觉已经越来越清晰了,越来越令人着迷。
可今日江芸说的问题突然让他如坐针毡。
那些步步紧逼的大臣。
那些居心叵测的藩王。
他坐在这座雄伟空旷的宫殿内,只觉得难以言表的桎梏。
他的父皇一心扑在贵妃身上,从未教导过他如何御下,所以他只能从众人的只言片语中,从历史的漫漫长河中慢慢学习。
不能太过严苛大臣,这是从他父皇身上看到的。
他的父皇因为贵妃只是和朝臣僵持数年,导致朝□□败,后期豺狼四起。
他牢牢记住这个教训,所以一直对群臣非常温和,可现在这群大臣却有些得寸进尺了。
对宗室温和,是他从高皇帝身上看到的。
大明疆域雄伟,那些藩王是第一道屏障,是朱家真正的铜墙铁壁。
但这些宗室确实有些过分了,恨不得敲骨吸髓,但毕竟是朱家宗室啊。
可现在有人告诉他,这些都是错的。
朱祐樘额头有些抽疼,他本就身体不好,这几日更是累得有些头疼。
他不想依靠内阁,却又觉得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用藩王的问题企图带过这次珉王的事情。”他沉默许久之后才继续开口,“珉王地处偏僻,湖广也不富裕,如今……”
朱祐樘想了想继续说道:“现在天下太平,并不符合你说的设想。”
其实最穷的珉藩也是造过的反的,就在景泰年间,第一任珉王朱楩去世,朱徽煣传袭时,他的兄弟广通王朱徽煠因为和他有“杀母之仇”,所以伙同五弟朱徽焟企图把他拉下王位,但当时不巧正是“土木堡之变”爆发时,他听信道士所言,觉得自己有异相,可“当王天下”,所以在景泰二年起兵,只是叛乱还未开始就被人发现,随后朱徽煠和朱徽焟被削爵为民,发往凤阳看守祖陵。
江芸芸察觉到陛下的犹豫,但她并没有死磕这个问题,只是突然说道:“微臣家里人前日子买了一只饿了好几日的瘦鸡。”
朱祐樘眉心微动,颇为不解。
“是都察院经历司陈都事家中那个年逾七十的寡母在家门口兜卖,要五十文,不太好吃,鸡饿了几日都没有肉了。”江芸芸垂眸,继续说道。
“微臣以为这笔钱是为了给家中年幼的双生子吃饭用的,毕竟家中已经多日没有余粮了。”江芸芸顿了顿,抬眸,胆大妄为地注视着面前心软的帝王,“但她花了十文钱买了三条白绫,又花了四十文给她的儿子送上一顿体面但简单的食物。”
朱祐樘神色震动。
——“文武忠孝,我儿求士为国,不私于家,若是此次能慷慨赴死,全了臣子之道,我们祖孙三人定不会给他拖后腿。”
江芸芸长睫微动,烛火倒影在漆黑的瞳仁中好似燃烧着熊熊火焰。
“萱堂有慈母,淑德可为师。陈都事的寡母堪称贞烈。”江芸芸掷地有声说道,“午门之人确有过错,却非大错,还请陛下三思。”
朱祐樘看着她磕头行大礼,半晌没有说话,满腔的怒气杀意在此刻烟消云散。
“‘好直言,必及于难’,你熟读春秋想来也该知道这句出自左传成公十五年的句子。”他面无表情说道,“你年纪尚幼,性格却实在太过出挑了。”
“良药苦于口,而智者劝饮,知其而已己疾也;忠言拂于耳,而明主听之,知其可以致功也。”江芸芸认真说道,“只是微臣言此事,并无任何私心,和午门处的大臣并无任何区别。”
朱祐樘挑剔警觉的眸光终于落在江芸芸身上。
这位六元及第的状元瞧着实在漂亮文气,好似一个精致不堪一击的玩偶,但若是仔细看去,便能看到那满身满骨都是尖刺。
——实在是太过尖锐了。
——又实在是太过聪慧了。
“可朕的命令已经下了旨意,刘逊死刑,庞泮和刘绅流放,四十二名给事中和二十名监察御史都做了贬官处理。”他居高临下注视着面前的小少年,冷淡说道,“君无戏言。”
江芸芸额头碰触着冰冷的地面,闻言缓缓吐出一口气,神色仲怔。
——所以还是迟了吗?
“旨意还在内阁。”朱祐樘往龙椅上一靠,看着阶下之人,冷酷地继续说道,“你这位前程辉煌的小状元若是愿意用自己的前途换那些看不懂云,听不懂风的人,那便去内阁拦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