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八章

江芸芸出锦衣卫的地牢时眯了眯眼。

正午的太阳好热烈。

她抬头看了眼明亮蔚蓝的天空, 白云悠悠,今日本该是个好天气。

身后的谢来忧心说道:“听说陛下震怒。”

江芸芸收回视线,笑了笑:“极端愤怒后才会极端冷静下来。”

谢来哑然:“可万一直接把你推出去……”

砍头,对其他人来说不算太轻松, 但对皇帝而言, 那真是抬抬手的事情。

“算了, 要不要换个衣服啊。”谢来手里拎着黎循传送来的小包裹, “里面准备了你的衣服。”

江芸芸抬手,看着自己落魄的样子:“这身血不好吗?”

“面圣的话, 算不端。”谢来劝道, “换一身吧,而且你都臭了。”

“衣冠不整,粉头油面, 有辱斯文才叫不端。”江芸芸放下手, 朝着门外走去, “底层百姓的血怎么会是不端, 他是万民之主, 也该看看万民的血泪才是。”

谢来哑然, 半晌之后才回过神,连忙追了上去。

“你的脾气……好奇怪。”

谢来摸了摸脑袋:“你在京城这么走一遭, 回头舆论的压力实在太大了,五城兵马司的人要恨死你了。”

“那就恨死我了。”江芸芸不甚在意,甚至还有走到穷巷的癫狂, “这把火,我是一定要把皇庄烧死的。”

谢来嘴角微动。

他猛地想起昨夜江芸芸那个不同寻常的冷静态度。

他以为他是冷静。

现在想来是他看走眼了。

江芸是疯了。

他竟然还想撼动皇庄。

他以为他是谁。

他难道不知道皇庄背后究竟是谁嘛。

那一身的血其实是一把火, 直接把这个平日里笑脸盈盈的年轻官吏迅速点燃, 成了现在怒气蓬勃, 却又心灰意冷的火球。

谁碰一下,都得被撩一下。

江芸芸这一身走出来,果不其然引起了巨大的轰动,那些人闻讯赶来,围在路边张望着,若非两侧锦衣卫看着,只怕声潮是越来越大了。

“他怎么穿这么一身血衣啊。”

“是受刑了吗?”

“他之前不是说一身是血才被发现了吗?”

“这是要去哪里啊?”

人群中,黎循传看着逐渐远去,被拥挤的人也跟着挪动了几步,但到最后还是退了出去,直奔城外。

他得去找人。

锦衣卫去皇宫,只要走过一排官署,穿过西公生门,短暂进入长安街,便可以从长安左门进入皇城,这一路上江芸芸走得飞快,衣袂翻飞,连带着身上早已干涸黑暗的血迹也在艳阳高照下成了碍眼的一道疤。

进了宫门,若非身后有谢来跟着,这一路走来,也不知被拦了几次。

直到江芸芸站在养心殿门口。

那时午时正好过了,巨大日晷的那道长长的影子终于是偏了。

士兵和太监们看了过来,神色震动。

早已跪得浑身麻木的李广也下意识看了过来,等看清来人后,只觉又怒又急,一口牙都要咬碎了。

江芸芸面无表情和他对着,少年人锐利的眉眼被头顶的日光一照变成了出鞘的长刃,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可今日却在风尘仆仆的脚步中猛地拔了出来。

李广被那一眼看的心跳加快,下意识移开视线。

江芸年纪太小了,但她做的事情又实在太厉害了,这让很多人在见到他时会有一种恍惚诡异的荒诞。

他明明长了一张格外年轻貌美的脸,却偏又有一双漆黑尖锐的眼。

他平日里总是笑脸盈盈,可一旦沉默下来眉骨处的影子落下,便多了深沉的冷淡。

“陛下在等你。”谢来见状,小声说道,“他,不好杀的。”

江芸芸收回视线,抬脚就要上了台阶,却又在那一瞬间停了下来,往一侧看去。

那里站了一群宫娥黄门,正中则被簇拥着一个人。

多年前,她在江家见到这位高瘦阴森的年轻人,那时被人围绕着,花团锦簇,谈笑风生,偏又神色倨傲,不屑一顾,便是当时富贵迷人眼的江家都和他格格不入,更不要说当时衣食温饱只能算得上勉强的江芸芸了。

那个时候的江芸芸对他不感兴趣,找了个借口就跑了。

可今日的江芸芸却停下脚步,第一次仔细打量着面前的权贵。

他穿着一尺千金的布匹,金粉银丝,锦绣叠加,腰间玉佩叮当,从上到下无一不精,无一不细。

这是至高无上的皇后弟弟,是尊贵不能得罪的国舅爷,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权贵,此刻他只是背着手,面无表情地站在栏杆下,背后的风,前头的太阳,都被他身边的人拦着,更别说巍峨高耸的屋顶阴影正安静地笼罩着他,让他得以安然无恙的度过一生。

江芸芸看了许久,希望能从他身上看出点与众不同来。

气氛莫名有些焦灼。

江芸芸的神色太过平静了。

国舅爷僵硬愤怒地站在哪里。

那些宫娥黄门更是大气都不敢出,只恨不得消失在这场热烈的太阳下。

谢来有些紧张,想要开口,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他被那团火撩了一下,便也跟着有些畏惧。

幸好,江芸芸先一步收回视线,抬脚,终于走上台阶。

不过是在一个封建的时代,生在一个幸运的家庭,有了一个皇后的姐姐罢了。

——无能愚钝的废物,虚弱胆怯的草包。

江芸芸站在紧闭的大门前,头顶的阴影落在她的眉宇间,被烈日灼烧了一路的眼睛,得以片刻阴凉的庇护。

她伸手压了一下一直不曾休息过的眼睛,让愤怒的脑袋能得以清醒。

——假借他人之手的权力而已。

——若是能到他手里,便也能到自己手里。

若真是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杀了那群人,她可能尚有几分犹豫,不知如何是好,可偏是这样外强中干的伥鬼,杀的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她如何能咽下这团火。

大门被打开,宽阔的宫殿内,上首高坐的君王只剩下一个浓重的轮廓。

江芸芸抬脚踏了进来。

她想,若是有以后,很多年后的自己肯定不会后悔今日自己的愤怒和勇敢。

朱佑樘本满心怒火,可一看到江芸芸身上的血衣还是被惊得呆在原处。

“微臣叩见陛下。”

殿内,一跪一站的两人各自沉默了许久。

“江芸,三年了,你倒是一点也没变。”朱佑樘回过神来,看向那一身狼狈的血衣,无奈说道,“你就不肯低一次头嘛,三年前你救的那些御史,这一年弹劾你的次数一点也不少,内阁叠起来的折子比你人还高,可见,他们不会感激你们的,甚至会在你虚弱的时候群起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