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七章

十月初, 天有异响,户部尚书韩文尚书上书请斩“八虎”的奏章,彻底扯下朝臣和内官争斗的遮羞布。

一开始还是只互打嘴炮,互相谩骂弹劾, 但最后牵扯到前朝内廷一起发动, 就连外戚都掺和进来, 开始浑水摸鱼。

一时间朝廷所有事情都被搁置, 似乎整个大明只剩下这件事情,必须且一定要处理。

“听说闹到百官要以死谢罪先帝的这一步了。”张道长小心翼翼说道, “陛下已经五日不曾上朝了。”

江芸芸闭眼。

“这是在做什么?”她低声说道。

张道长小心翼翼说道:“听闻那个刘瑾挺过分的。”

江芸芸沉默。

“内廷的太监再厉害, 他也是皇帝手臂的一段,自来都有,无法根除。”她低声说道, “百官也是朝廷的手, 这些人的意志自来不同, 可也不该左手打右手。”

“那是不是到时候两败俱伤。”张道长问, “观主说那些宦官一直唆使着陛下做坏事, 百官也一天天的就知道哭闹, 现在在京城寻常人家都不轻易出门了。”

原是动静越闹越大,百官跪在殿门口伏阙面争, 俨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地步。

所有百官在此事的态度上今日出奇一致,看似是在维护皇权的公正威严,但实际上却是在逼迫年轻的皇帝杀死自己的宦官。

以刘瑾为首的八虎是自小陪朱厚照一起长大, 他们是皇权权力的分支,并不是简单的宦官, 百官的闹事对皇帝来说, 无意就是在对着老虎挥舞大棒。

江芸芸坐在躺椅上没说话。

不是没有文武百官抗争过, 但那个时候面对的都是掌权多年的皇帝,所以这些百官便都有了小心思,从而让拉扯的权力有了缓和的余地。

就像当年江芸芸被贬海南时,外戚的事情同样是皇权的延伸,但先帝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皇帝,所以百官也并非一条心的,只有低等级的官员抱着一腔热血冲了进去。

只要大小九卿不动,那就不会演变成大事。

但这次是户部尚书先发起的冲锋。

大小九卿的下场,对这位刚坐上皇位的年轻皇帝来说,实在太过严重了。

“我要重新分这块饼。”顾知拿着一块吃不完的饼,蹲在地上,一本正经对着乖乖做好的小狗狗大声说道,“哎哎,别抢,别抢,啊啊啊,乐山哥,乐山哥。”

乐山连忙上前拉人:“算了算了,小心别伤到了。”

“这可是我的饼。”顾知叉腰,一本正经说道。

张道长气笑了:“是我花钱买的饼,滚去读书。”

“怕是要害怕了。”江芸芸卷着信件,目睹了一场小孩和狗的玩闹,低声说道。

—— ——

皇宫内,朱厚照惊惧地看着灰头土脸回来的司礼监太监,脸色大变:“内阁不同意?”

王岳跪了下来:“刘首辅表示定要八虎性命,才能清扫朝廷风气。”

朱厚照跌坐在龙椅上,有一瞬间的迷茫和害怕。

有这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回到了当日江芸走的那一日。

他想去看她,但是所有人都拦着他,前朝,后宫,宦官,那些人就这么团团围着他,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看,冬日的日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格外长,一道道重重叠叠趴在他身上,似乎要把他撕碎。

那个时候的天也这么冷。

他这才发现,原来当了皇帝更不能随心所欲。

朱厚照看着地下跪满的太监,突然笑了笑。

王岳惊惧,叩首:“还请陛下息怒。”

“息怒?我还能有什么脾气。”朱厚照垂眸,冷眼看着他们,“小时候我生气,我爹会哄着我,现在呢,你们这些人大概只会骂我毫无君王风范。”

太监们连声求饶。

“陛下,刘瑾等人跪在殿门口求饶呢。”边上伺候的冯三低声说道。

朱厚照看向门口跪着的八个太监。

刘瑾,他是知道这人不是良善之人,但到底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人,对自己还算忠心,所以当年爹也是看在这份情面上,几次三番留他性命。

谷大用,很早就跟在他身边,性格上颇为嚣张,看人下菜,但对自己人很是照顾,这些年对朱厚照也很用心。

张永,这些年一直兢兢业业,去年开始掌管乾清宫和御用监监的事务,虽然事情很多,但他都是尽力处理,从不贪污,德行极好,是不夸。

马永成、丘聚、罗祥、魏彬、高凤……哪一个和他不是关系极好,是陪着他多年的宦官,他们再有错,那也是皇帝自己的事情。

当年他们劝他不要对江芸手下留情,今日又想让他对着自己的宦官赶尽杀绝。

这些人满嘴仁义道德,皮下却完完全全都是魑魅魍魉。

若是爹还在,若是江芸还在……

朱厚照闭上眼,握紧手中的拳头,压下涌上的慌张。

这一个个都是和他一路走来的人,现在他们哭得这么伤心,他觉得自己好似回到了小时候,做什么事情都是无能为力,除了哭闹,毫无办法。

但他知道,他已经不是小孩了。

——他们有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非要他们死。

朱厚照隐约能摸到刺人的真相,却又想不明白,但还是敏锐地握紧手指,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牢牢把握住所有的情况。

他整个人沉默地坐着,直到二皇子朱厚炜悄悄来了,让跪了一地的宫女黄门全都退下,偌大的皇宫也只剩下几盏明亮的宫灯。

“哥,我去给他们说吧。”朱厚炜跟小时候一样,紧紧握着他的手,“没关系的,刘瑾再不好,也是我们的人,要不得这些外臣插手。”

朱厚照拉着弟弟坐在皇位上,两兄弟就挤在一张冰冷的龙椅上,都没有说话。

“做皇帝真累。”他低声说道。

“确实,哥哥都不能陪我一起睡觉了。”朱厚炜靠在他身边,叹气说道,“要是江芸还在就好,之前我听冯三说,在江芸刚考上状元的时候,这些百官也闹了这一出,为的的是舅舅他们的事情,是江芸出面才让两边各退一步,但她也跟着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朱厚照盯着烛台出声。

十六岁的新帝很早之前就敏锐察觉到这张椅子一点也不稳,它时时刻刻被人拉扯着,哪怕他一开始想要好好坐着在这里,但所有人都在摇晃椅子,想要把他往自己的方向拉去,他实在是坐不住,不想坐了。

可他只是刚冒出一点冒头,原本还互相谩骂的人就突然团结一致,开始齐齐按着他的肩膀,那是一股看不见但又时时悬挂在心口的力气,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不论他做什么,刘健都不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