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寿宴七日后。

先皇下葬, 新皇登基。

宿阳满城素缟,送葬队伍绵延数里,百姓跪于道路两旁。号角低鸣, 哀乐齐奏,似乎连上天都在为燕皇的死而哀悼。天色阴沉,雷云翻滚, 很快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风卷起了漫天的纸钱,雷声掩盖了哀乐之声, 太阳被灰色的云层遮蔽,整个宿阳都笼罩在阴霾之下。

被暗色覆盖的宿阳城中, 只有身披素缟的送葬队伍是满城风雨中唯一的亮色。他们沿着主干道缓慢向前,要将皇帝葬入皇陵,就像几个月前将太后葬入皇陵那样。

不到半年, 竟然连死了两位大人物。

加之各地灾害频发, 流民甚众,新皇年仅十五岁, 正值年少。这江山, 似乎越发飘摇了。

子翼敬拜了天地祖宗,接受了众臣朝拜,聆听大燕丞相柳怀信亲口所念的先帝遗诏,最后从谭闻秋手中接过了皇帝玉玺。

沉甸甸的玉玺就在他手中, 他转身望着下方跪了一地的朝臣,只觉得窒息感从内而外将他包围,手上的玉玺重若千钧。

他内心毫无喜悦,只有空洞和麻木。

头上的玉冠和身上的龙袍如此沉重, 要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可是他就像谭闻秋教的那样用沉稳的面容和平稳的语气道:“众爱卿平身。”

接着是颁布圣旨。

先是把先皇姬瑯登基以来的政绩全部拎出来歌功颂德一遍, 接着将谭闻秋从皇后封为皇太后,将已死的老皇太后追封太皇太后……

等杂七杂八的事情都说完,该封的活人和死人也都封完了。

子翼深吸一口气,颁布了登基以来的第一道有实际效用的圣旨。

“朕冲龄践祚,涉道犹浅,经事未深,未能周悉政务。平南王姬麟果毅忠勇,实国之股肱;丞相柳怀信勤慎克己,乃社稷之臣。宜居辅弼。兹特命平南王为摄政大臣,与丞相总揽朝政,共揆百官,同商国是……”

除这道圣旨以外,其他的圣旨都没有意义。

只有这道旨意是有意义的,是有实际效用的……其他的不过是些许废话。

子翼不需要自己动脑子去想,下面的大臣就会自己把圣旨拟好拿过来,他也不需要去翻看,更不需要提出意见,只需要在那明黄色的卷轴上盖上御印就大功告成了。

从一开始就该知道了,不是吗?

子翼敛去眼中的灰暗,心道。

他在最不该登基的时候登基,在最无力的年纪承担这样的重任。

没有人期待他做出怎样的政绩,也没有人对他投以期望的目光,不管是柳怀信、姬麟,还是母后,没有任何人对他说:“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明君,勤勉于政,做个好皇帝。”

子翼明白,他们对他没有期待,所以不会对他说鼓励的话。

他们甚至……不屑于去伪装。

父皇活着时,子翼刻意表现得性子温吞软弱,生怕步了先太子的后尘。父皇死了,他被接到清秋殿偏殿不允许随意外出。他一瞬间就懂了,他只能做一个听话的皇帝,一个顺从的傀儡。

随后子翼身边的太监宫女被统统换掉,曾经服侍先帝的宫女小蛮成了他身边贴身的宫女首领,在御前做事的太监白小满也成了他的掌事公公。

夜深人静的时候,子翼只感到遍体生寒。

妖孽未除。

谁是妖孽?

曾经的御前大太监胡千面是妖,还有谁不能是妖?

妖操控父皇,是否也想接着操控他?除了胡千面,还会有谁是妖变的?是小蛮,白小满,还是……还是那一副慈母面貌,让他在清秋殿偏殿不得外出的……

那究竟是保护,还是以保护为名的圈禁?

子翼心底一片冰凉,简直不敢继续想下去。他怕极,可是不能表现出来分毫。

登基的前两日,谭闻秋将他召到正殿,用苍老无力的语气向他诉说了她的安排。

她说,平南王姬麟威望较高,但也有野心,他可保皇,然未必没有僭越之心。

她又说,大燕丞相柳怀信为人奸诈,贪恋权势,善于结交朋党,权倾朝野,不好连根拔起。

她还说……说若要坐稳皇位,得姬麟作保,为避免姬麟独大产生不臣之心,就得扶持柳怀信,令二人相斗,彼此制衡,两败俱伤。此乃帝王心术,权衡之道。

这听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对,甚至是相当有道理的,是最合乎当前情势的建议。

今日登基,子翼如她所言任命了摄政大臣。

父皇归于皇陵,他坐上了皇位,大臣各司其职,皇后荣升皇太后。

除了妖还没抓到之外,其余所有事貌似尘埃落定。

然而,果真如此吗?

先前种种是他多想吗?那些人态度微妙并非本意如此,而是他杯弓蛇影猜忌太过了?

子翼不敢去看身边的皇太后谭闻秋,也不敢去看侍立在一侧的白小满和小蛮。

他眼神空茫地望着下方的大臣,视线并无落点,像是什么都没看。

大臣们跪了下来,伏在地上,高呼:“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着这大殿内回荡不断的万岁之声,子翼的心猛然间颤动了一下。

“陛下圣明”,可是圣明的不是他,是建议他重用姬麟制衡柳怀信的皇太后。

“吾皇万岁”,随后无人不跪,大殿内的全部大臣都向着龙椅的方向跪拜了。但子翼恍惚一息,竟然有一瞬分不清他们究竟是在跪他,还是在跪他身边的皇太后、白小满和小蛮。

他满目哀色,满心苍凉。

他从未如现在这般清晰地认识到,他登上了这个高位,可也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看似无人不服,实则无人可信。

……

长阳君一家,今晚就要离去。

商悯从府外归来之际,长阳君正在拟信。

见商悯归来,她暂时停下笔道:“你的事儿都安排好了?”

“是的。”商悯道,“我侍女共四人,每个人都实力不弱,最强的是雨霏,围捕白小满那次姥姥见过的。我想让她再带一人护送你们,剩下的两个留在宿阳,帮衬我重新组建的武国密报机关。”

“如果雨霏得力,你大可以让她留下,不必让她护送。”长阳君劝她。

商悯摇头,“姥姥放心,我心中有数。况且如果不是雨霏护送,我心有不安。”

“好。”长阳君惆怅一叹。

商悯把目光移到了长阳君所写的信上,信的开头写着:“吾名姬娴,文圣之后,得先皇册封为长阳君,今以此书敬告天下……”

商悯想过要如何才能将姥姥姥爷舅舅表哥等所有人都挪去武国。思量许久,她得出的结论是人相对好挪,但是宿阳上下的嘴不好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