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下了一夜雪的侗县,像陷落雪野里的城。
目之所及之处,一切颜色都变得极淡,除了天空。
天空蓝得十分平整,似被人均匀涂抹过,偶有飞机经过,破出一道雪白的印。
狭窄路道上布满积雪,三三两两的足印蜿蜒地消失在尽头。
医院附近的早餐店开得早,天还未亮,水蒸气就裹着食物的香味,把街道裹得雾蒙蒙的。
门帘背后,是众生相。
山里来的少族、医院病患的家属、运货车的司机,系红领巾的学生。
每人面前都是足足两个巴掌大的碗,红油汤里烫着米线,几片牦牛肉,一点葱花,喷香饱腹。
闵珂从后厨的窗口里端着两大碗米线,走得稳稳当当,来到了靠近门口的方桌,放下托盘。
见黎因单手托腮,环顾四周,不一会就把只有十几平狭长店面看尽。
“等无聊了?”闵珂坐下后,先拿纸擦掉桌上油腻,再把碗放到黎因面前,“这家味道不错,就是环境不好。”
黎因看了眼碗里的清汤,又看了看闵珂的:“为什么我的不是红汤。”
闵珂尴尬地轻咳一声:“怕你不舒服。”
至于为什么不舒服,他们俩都心知肚明。
闵珂扔了纸巾,抬手揉了揉眉心,显出疲态。
“昨晚没怎么睡吧。”黎因嗓音微哑,带着刚睡醒的倦意。
闵珂帮他清理好后,又把外套和被套都洗了,都不知是几时上的床。
他们的目光在面汤的热气中交汇,是闵珂率先避开的视线。
黎因用筷子挑面,有点诧异,等看清闵珂发红的耳廓,才意识到这人在害羞。
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完的次日清晨,闵珂竟然害羞了。
“像个新娘。”黎因带笑的声音响起。
闵珂拆开吸管,插进酸奶,推到黎因面前:“什么?”
黎因接过,饮了一口,唇峰上溢出乳白的奶液,被他舔去:“我说你啊,今天表现得像个新婚妻子。”
闵珂不答,只是一个劲地埋头吃面。
见闵珂不接招,黎因反而兴致来了。
“在生物学中,所有物种的存在,归根结底是为了自身,你知道最原始的繁殖冲动来自什么吗?”
如果不是他们刚进行了人类繁衍所需的必要步骤,单凭黎因的语气,就好像这只是他在饭桌上随便提起的学术问题。
闵珂的耳朵更红了,却不得不提起精神应答,他思索几秒:“基因的自私性?”
感受到闵珂试图把话题拖回正轨的黎因,冲闵珂笑了,笑得十分招人:“错了,是爱。”
“基因的传递只是表象,生命的本质是寻找彼此。”黎因把一次性筷子拆开,又并在一块,“柏拉图在《会饮篇》里说,爱欲将一分为二的人重新缝合,使他们成为一个完整的生命。”
黎因抓住闵珂的手,将他掌心翻开,指尖摩挲着上面残留的伤疤,让闵珂感觉到轻微地痒,他们掌心相贴,黎因声音极轻:“你看,合二为一了。”
闵珂本来闪躲的视线,慢慢变得集中,落在黎因脸上,看着眼前人说出近乎表白的浪漫爱语:“……所以。”
“所以人与人之间的爱情,是基因的冲动,生物的直觉,人类又让它成为了信仰。”黎因话音一转,“这么伟大的事,你不必感到害羞。”
等黎因的手从闵珂掌心上撤离,闵珂原本只有耳根发红,现在整张脸都红了。
闵珂看着低头吃面的黎因:“怎么感觉你变成了一个老手。”
险些被面汤呛到,黎因哭笑不得道:“什么?”
闵珂用筷子搅拌着碗里的面:“很经常说情话的样子。”
黎因还未说话,闵珂自己就叹了口气:“算了。”
“怎么就算了?”黎因挑眉,觉得自己被无端指责,妄加揣测了。
就像良家爱上了浪子,闵珂只能故作大度:“没关系,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你在吃醋吗?”黎因说。
闵珂没说话,只是把黎因喝过的酸奶拿起来吸了口,等放下酸奶时,黎因清楚地看见吸管上有个深深的牙印,正好在他含过的位置。
如果不是场合限制,黎因怀疑这一口怕是要啃在他嘴上。
吃过早饭,他们回到医院,确认孩子的情况不再危险后,又等到了中午,才等来村长夫妇。
这对夫妻显然熬了一晚上没睡,在跟医生交流过孩子的状况,得知昨夜要是没及时送医,真有生命危险时,村长妻子红着眼眶,哽咽地摸着孩子的脸,扭头对闵珂说:“我们欠你一条命。”
“如果不是你,我的孩子恐怕……”她来到闵珂面前,竟要朝他跪下。
闵珂皱眉,立刻伸手扶住:“别这样。”
妻子抹着眼泪,一旁的村长却面色复杂。
村长此刻的心情实在难以言喻,他们坚信闵珂是不祥之人,会害了村子,闵珂至母亲去世后便离开了村子,六年来都不怎么回来,未必没有村子里流言四起的缘故。
而现在,将他们孩子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人,是曾经被他们不公对待过的闵珂。
“昨晚,巴图长老说了。”村长艰涩开口,“如果孩子安然无恙,他愿意为你母亲补上覆雪仪式。”
病房仿佛一瞬间静了下来,连村长妻子的哭泣声都变轻了。
黎因皱了皱眉,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显然氛围不对。
闵珂垂下眼,过了几秒后,才说:“不用了。”
村长愣住了。
“我和我的妈妈,都不需要证明自己的清白。”闵珂声音平静,眼神却比窗外积雪还要冰冷,“她去世那天,雪已经落下。你们不愿意承认,但山神看得见。”
村长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我活到今天,也从来不是靠谁的宽恕和认可。”闵珂极为冷淡地扫过村长,“从今往后,如果在听到村子里有人用不祥之类的词指责我的家人,我不会再忍耐,哪怕这个人是巴图长老。”
黎因看着闵珂的侧脸,瞧见他眼神冰冷,隐隐透出一股锋利来。再看村长面色骤变,不由担心地上前一步。
村长妻子更是拉住村长的衣袖,似乎怕自己丈夫动手。
然而村长回头看了眼床上的孩子,长长地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
闵珂没再回应,只是侧头看向黎因,然后他伸出手,握住黎因的手腕:“走吧。”
两人刚走到门口,村长突然喊了一声:“闵珂。”
闵珂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你的父母……都是好人。”
闵珂没有回答,亦不再停留,而是握紧黎因的手,步出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