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感受到师父身上的气息波动,沈心阁并没有觉得很光荣。

距离把师父喊作“道友”,明明只有一步之遥,现在忽然又变得遥远。

师父竟然不是渡劫期的道修,这种感觉就像一直以为蔺宗主是师父口中温柔善良的好人,却被他残忍地点了哑穴。

——师父明明之前还对他说微雪宫喜欢藏拙于身,韬光养晦,一定还有隐藏的底牌,不是君子所为。

那时候他不懂什么叫“韬光养晦”,什么叫“藏拙于身”,现在他彻底明白了,就是说师父这种遮遮掩掩的人。

偷偷地修到了人仙,连徒弟都不知道,这样难道就是君子所为了吗?师父从此不是君子,而他再也不是君子的徒弟了。沈心阁觉得悲从中来。

正在僵持之际,又一位灰袍道人自镇外缓步而来。

同是护道真人,他身上气息浑厚,不输玉湖。能认出,这就是阻拦他们来到鬼界的两人之一。现在沈静真面临的压力又多一重。

来者沉声道:“沈宗主,既已来此,不妨先听来龙去脉,而非扰乱两界和谈。”

“两界和谈?”沈静真声音沉冷,“身为仙道大宗之主,两界和谈,我怎不知?”

“鬼界人界接壤,已无可避,唯有早做打算,方能和缓交接,避免生灵涂炭。”

沈静真一字一句,依然重复:“两界和谈,我怎不知?”

他身上人仙气韵显露无疑,面临两位护道真人的威压,如同狂风骤雨中一棵孤松,虽然势单力薄,依然峭拔挺立。

死寂中,但听鬼帝一声轻笑。

“有意思,真有意思。”鬼帝抚掌赞叹,“玉山兄,玉湖兄,你怎么说?”

玉湖面色沉沉:“小辈不懂事,陛下见笑。”

“哦?果真如此?”鬼帝道,“那这位小辈还真该管教,险些让我以为——玉湖兄先前说人界共见,是在诓我呢。”

沈静真一反常态,从个不问世事的闲散神仙变成咄咄逼人的卫道士,鬼帝话语亦是夹枪带棒,玉湖真人面孔上阴云密布:“沈宗主,他界面前,你不要失了分寸。”

“我是失了分寸,”沈静真目光冷若冰霜,“那仙门百家尚不知情,两位真人先行与他界之主对面交谈,口称‘人界共见’,又是失了什么?”

鸿蒙宗身为道修门派,常年居于上清道宗之下,门人一向和光同尘,沈静真进退有度,更是其中翘楚,何曾见他如此过?

连沈心阁都能感受到,师父是真动气了。

若不是气昏了头,怎么会装都不装了。

“沈静真!”后到的那位玉山真人,语中怒意比沈静真更甚,“你不清楚来龙去脉,就不要在这里大放厥词!退下!”

“要我退下,除非真人明示,何为来龙,何为去脉!”

“你与邪路宗门微雪宫勾结,执意闯破界障来此搅局,休怪我手下无情!”

沈静真身畔罡风环绕,七七四十九道符箓于身周盘旋如轨,蓝衣袍袖飞荡:“那就请真人赐教!”

“好,好!”鬼帝拍手赞叹,笑得眉飞色舞,“你们都退下,请玉山真人与这位‘沈宗主’到那里去论个对错怎样?还有哪位贵客想登场,请一并相见。”

说罢示意镇中央用木头搭成的、十丈见方的的残败矮台——那是这镇子还兴盛时搭建的,演画皮鬼戏用的戏台子。

玉湖真人自然看得出来那是何地,鬼帝如此戏谑无异于羞辱,令他神色又阴沉三分。

玉山与他修为相仿,要对付沈静真并不难,只是局面无端被搅,与鬼帝的交易何以为继?

而且看玉山神情竟隐有忌惮,也是,沈静真带着他徒弟,两人怎有打破界域之力?

正打算说些什么扭转颓势,对面的鬼帝却丝毫没有要听他说话的意思,只是兴致盎然看着两相对峙,一触即发的玉山真人和沈静真,抬手,要去拿桌上酒壶为自己添酒。

——却是拿了个空。

方才还好端端在桌上的青玉酒壶,并两只还未用过的空杯竟是在他们都无察觉的情况下,不翼而飞了。

“嗯……?”鬼帝眯起双眼,不善地朝四周看去。

玉湖真人亦是警惕,不顾得两界礼数,强横神识向外扫去,立刻发觉异常。

——苍老面庞上,一双寒光隐现的眼睛看向不远处一处鬼居的屋顶。

那屋脊上,不知何时多了他人身影。

一仪表不凡,身着黑色华衣的年轻人正慵然闲坐屋檐之上,手执青玉酒壶,往杯中徐徐斟满七分。

然后,递给身边人:“尝尝?”

——俨然正是微雪宫那个来历不明的孽兽!

而在他身边面无表情抱剑而立的身影,身形修长笔直,红衣鲜明如烈焰,看那面孔,不是叶灼还能是谁?

玉湖真人面沉如水。

叶灼目光从所有人身上扫过,余光看了一眼那来历不明的酒,道:“不尝。”

离渊继续递酒,笑盈盈道:“以酒代礼,向阁下赔罪。”

莫名其妙,叶灼根本不接:“你有何罪?”

“不识好人心,真是我少见多怪。”

“少见多怪?”叶灼一听就知道这龙话里别有影射,“这么会说话,不如下去和玉山玉湖辩经,顺便再问玉阁在哪。”

这般对话,除了沈静真,听者俱是在心中咬牙切齿: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哟,”鬼帝看着离渊,良久,缓慢露出一个似有深意的笑容,“这是谁?怎么大驾光临寒舍?”

一个眼色,鬼界兵卒尽数退下,鬼帝自己的手指却按在了腰间剑上。

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完离渊,又缓慢移到叶灼身上。

——目露惊异。

听说人界美人温柔婉转,人间物品风雅有致,常常令鬼无法欣赏。

他们鬼界眼里,最美的可不是这一类,最美的是瑰异夺目,血流成河。

“小太子,请问你身旁又是谁?”鬼帝望着叶灼,声音听来都不那么轻佻了,“还望你不吝引见。”

前倨后恭,见之可笑。

离渊平静看着他,目光全无方才与叶灼说话时戏谑之意。

气氛像是一寸寸变得寒冷深重。

“君韶柳,你叫我什么?”语声中全是淡漠。

玉山玉湖两位真人蓦然对视,神情难辨,确定自己方才没有听错。

鬼帝本名,他们都不知晓,这人方才竟是直呼其尊姓大名?

——这难道不是轻慢,不是不敬?

鬼帝却是缓缓笑了:“叫错了,阁下勿怪。”

他说着叫错了,但却没说究竟该叫什么,而是以“阁下”代之。

“只是,阁下是否可以告诉我……您身边这位友人,正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