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雍京中央,九重宫门次第打开。

正殿门口无人值守,走进去,到处都古朴雄浑。迎面先是一尊展翼玄鸟的雕像,翎羽舒展,玄秘威严。

叶灼提剑直入殿中。

一片寂静,直到上首传来一道淡漠深沉的人声。

“你是何方狂徒?”那声音道,“竟敢剑履上殿。”

“你又是哪朝君主。”叶灼淡淡道,“为何梁上藏人。”

梁上传来一声轻轻的笑声,一道黑色身影飘然落下,做刺客行当的人在殿中堂皇现身。

聆冥收刀,含笑看着他们:“这都能发现?人间事多,我来护卫阿玄。”

阿玄?离渊若有所思,看向上首身着玄鸟朝服,闲倚座上的人间君主。

华旒之下,那是一张眉眼狭长含威的深刻面孔,人间三十来岁的模样,身上有金戈铁马的气息。大殿空旷肃杀,君主八风不动,打量离渊,手指轻搭扶手。

离渊同样不动如山,余光不着痕迹,淡淡瞥向叶灼。

叶灼:“雍玄。”

有趣,雍玄。离渊想。爱画画,微雪宫还真是卧虎藏龙。

只是三宫主看起来睡得不好,也难怪。

“久仰。”离渊说,“离渊。”

“哦?果然是离渊兄。”雍玄眉梢一扬,“拨霞楼?”

离渊微微笑。

雍玄目光在离渊身上停留许久,复又看向叶灼。

高座上的君王忽然抬手,卸下天子冕旒。长发落下,君王静静看着叶灼的眼睛。

这时候叶灼看见,雍玄的面容,比起记忆中的样子多有凌厉,亦多有憔悴了。

“一别多年,仙君风华更盛。”雍玄道,“今日早上,却有宫人告诉我,我已生白发。二宫主再晚些来看我,是不是就是恍若隔世了?”

叶灼看着雍玄面上沉郁倦色,不太能体会此人感伤何物。身为凡间君主,注定不能得长生。他说:“你自找的。”

雍玄无言把卸下来的东西往他的方向砸。离渊深深看那东西,抬手让叶灼后退半步,天子十二旒落在往下的长阶上,叮叮当当滚了几阶,不动了。

“谁撺掇的?”雍玄站起身,没好气从长阶上走下来,“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我这里,你是想观人间气运修炼?”

其实叶灼并无此意,但雍玄这样说了,他留下修炼几日亦无不可。

“先说好,这破国家早就揭不开锅了,没饭给你们吃。”雍玄带他们往后殿走,帝宫中有为微雪宫几个人留下的住所,至于其他的,叶灼这人自己会找修炼的地方。

空荡荡的宫苑里连个摆设都没有,雍玄倚在门框上,看叶灼在里面,怪不好意思。不过听说苍山也是一模一样。

那墨龙在干什么?忙前忙后,好像宫里很缺人伺候一样。虽然是缺人没错。怪不得微生弦经常写信说他坏话,该的。

“其实我很想去苍山。”雍玄看着叶灼,“微生弦说那里有给我留下的峰头。”

叶灼其实也不是很了解苍山,想了想,他说:“好像是。”

“是不是很美?我有时候批折子批累了,就想你们几个很清闲,都应该抓起来斩了。”雍玄说着,自顾自点了点头,“应是很美,归去青山,相伴云霞。”

可惜,一辈子还未去过苍山。只有一枚红鲤玉佩,上面刻着三。

甚至见了苍山来的人,连完整的一天都陪不了。就这么一会的功夫,前前后后又是几波人来找。这国家一天没有皇帝难道就会散么?会。

拿起帝王宝剑,就再不能归去青山。

要回前殿的时候雍玄看见叶灼抬起眼,平静的一双眼,像是穿过了十几年的岁月。他们相识也有这些年了。

在看什么?哦,头发。

百年之后,帝王棺中一抔土,青山依旧是青山。

雍玄凭着记忆抓起一把披下来的头发,眯着眼在里面认真地找,白发为数不少,很快拽出来一根遍体雪白的,炫耀般看着叶灼说:“喏。”

叶灼收回了目光。

“保重。”他说。

“你也保重。”雍玄转身,迈出仙人宫苑。

修道长生又有何趣,有些人眼里,千秋功业才是不朽。真是自找。

离渊站在帝城最高处。用望气术往四方看去,人间气运纵横,千丝万缕勾缠,牵一发而动全身。天幕正中,伤重垂死的巨大玄鸟垂下翼翅,双目依旧看着前方人世,呼吸断续如枯流。这样的画面玄秘,若是道修来解读,会说此王朝曾兴起于兵戈,而将凋亡于天时。

一天到晚,帝京里消息频传,四方皆动,都是与仙道不同的场景。

这些都可以领悟。

离渊守着叶灼,看他身在凡间气运汇聚的最中央,感悟天人。

叶灼的修为一直在提升,那样的速度让离渊都觉得惊骇。有时候这个人根本没有修行,只是靠在他肩上,平静地看帝京的万家灯火,可离渊仍能感受到他身上气息如江河涌流,一瞬间星移斗转,一瞬间天翻地覆。

离渊抬眼,玄鸟垂目,正悲悯般与他对视,一滴又一滴无形的血在往下淌。又觉得它是在看叶灼。

“叶灼。”离渊说。

叶灼看向他。

远方灯火点点,近处也有城墙上的火把亮着。映着离渊的轮廓,静静的。

“我们走吧,叶灼。”离渊说,“你的朋友是很会画画,但我不太喜欢这个地方。”

叶灼颇觉好笑,伸出手,描了描这龙的轮廓。竟然有龙在忧国忧民。

“雍玄睡不着,你也睡不着?”

离渊轻轻摇头,握住叶灼手腕。

天时缺,道统崩,山河陷。所有事都在这个人身上不留痕迹,可是这就是叶灼从小长大的人间。叶灼若是画中人,这人间的景象就是画中幕景,天意作此画,又岂会毫无关联。所以他不喜欢这座都城。

“那你喜欢么?叶灼。”

叶灼看着这座勉力运转、摇摇欲坠的庞大帝京。

“那走吧。”叶灼说。

天光乍白,明华帐里,人间君王起身拨帘。

总觉得苍山的友人已经去似朝云,回归世外了。

果然,案上一张宣纸,画了几座敷敷衍衍的山。字倒好,三尺青锋寒光湛湛,就题三个字:曲则全。

雍玄按着额头,原因无他,看了让人觉得头痛。

就那一点国本,天天腾来挪去,真想知道到底还能曲到什么时候。撺掇人争夺天下的时候说要向直中取,真揭不开锅了又说曲则全。不如现在就殡天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