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第2/2页)

她知道上山的路难走,所以就选了一条好走的下山的路。

只是当她回过头去,望见有人艰难地向上攀登时,却不知怎么,忽然间湿了眼眶。

雷小娘子体会不到母亲此时此刻的心情,只是很担心她:“阿娘,你还好吗?”

雷夫人仰起头,叫热泪倒退回去。

她说:“还好,还好。”

……

上朝的时辰要到了,雷尚书与广德侯整顿了衣冠,举步往太极殿去,一打眼瞧见几位宰相聚头在一起说话,俱是愁眉紧锁,难以舒展的样子,心里边也有了几分猜测。

他暗叹口气,以大长公主之子、吏部尚书的身份,都不敢明言,只是含糊地一张口,做了个口型,同哥哥说:“定国公府。”

广德侯好像没看见他嘴唇上的动作似的,目不斜视,向前去了。

……

东都城内,春风楼的雅间里。

一位居闲的文士与致仕了的官员也正在谈及定国公府在朝中引起的风波。

隔着一架屏风,旁边的饭桌上正坐着一位年轻郎君。

那郎君生的极俊美,眉目朗阔,气度舒展,一身灰色布衣,原该叫人显得暗沉的,只是他眉眼含笑,神态温和,即便灰衣加身,也令人觉得洁净光彩。

他正自斟自饮。

他的名字叫公孙宴。

雅间里那居闲的文士唉声叹气,忧虑不已:“政事堂几次传书,令定国公回京,后者却拒不领命,盘桓不动,不止如此,有人密报——他竟然与海外逆贼有所勾结,图谋不轨,真是其心可诛!”

那致仕了的官员听得叹息一声,顿了顿,却说:“其实也不能怪定国公如此行事,定国公夫人死得不明不白……”

公孙宴将这席话听到了耳朵里,倒是神色如常,抓了把花生米在手里,站起身来。

他走到屏风前,旁若无人地看着静听。

静室里。

那居闲的文士默然几瞬,而后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不管怎么说,天子始终是天子,如今定国公领军在外,不肯奉命回京,可见是存了悖逆之心!”

又压低了声音,愤愤道:“不只是定国公,我听说世子性情酷似其父,张狂跋扈,目无君上,甚至说出了要弑君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那致仕了的官员听了,也为之心惊,不得不摇头说:“年轻人真是意气用事,再如何,也不能说这种话啊,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公孙宴听到此处,不禁虚靠在屏风上,一声冷笑:“要是被人害死了亲娘,还得跪地磕头谢恩,口称万岁,那可真是天生的奴才,不阉了自己,进宫当太监伺候狗皇帝都可惜了!”

屏风内二人为之惊住,一时愕然。

下一瞬,那屏风后边骤然探出来两个人,唾沫横飞,怒发冲冠,几乎是焦虑不已地赶紧跟这狂人划分界限,表明立场:“真是胆大包天!你——你竟敢对天子不敬!”

公孙宴仍旧虚靠在那架屏风上,语气平淡,然而字字句句都是天崩地裂:“皇帝怎么了,做错了还不让说啊?把人家亲娘给害死了,还指望人家感恩戴德?真是芝麻地里撒黄豆,杂种一个!”

……

九九在酒肆里,跟新旧两位朋友说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我想去买块地,把我阿娘迁走,偏一点没关系,挤一点也没关系,我知道,她其实不喜欢现在睡觉的地方。”

九九说到最后,语气不可避免地有些哀伤:“她要是真的怀念这里,想念万家的生活,早就可以回来了,而不必在穷途末路的时候,绝望之中怀抱着托孤的念头,把我托付给万相公……”

“她是为了我,才被困在这里的。”

“除此之外,”九九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地数:“我要去查一查樊家的案子,到底是我爹爹真的做了什么错事,所以才会就死,还是有冤案呢?我阿母究竟是怎么死的,她是真的伤心病故,还是为人所害?”

卢梦卿在旁听完,由衷地说:“全都是王八蛋!京兆府烂透了,户部烂透了,宰相烂透了,皇帝烂透了,全都是王八蛋!”

这要是换成别的地方,围坐着的是别的人,早该惊慌失措地跳起来,或者逃遁,或者捂住他的嘴了。

可偏偏此时此刻,围坐着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九九和朱宣。

九九听后一点都不觉得二弟这话偏激,甚至于还觉得太轻了。

九九当即就轻蔑地撇了撇嘴,说:“先帝又美美地隐身了……”

卢梦卿与朱宣便一道笑了起来。

对于两位新友,朱宣有种微妙的钦佩与感激。

钦佩他们敢于直抒胸臆,感激他们用言辞来疏导自己积郁的五脏。

他时常想起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

她用一支金簪捅穿了自己的脖颈,匆忙之间,她甚至没有时间去寻觅那条细细的、跳跃着的青色血管。

他不敢想象她是怀抱着什么样的念头,一下又一下,决绝地,毫不迟疑地将自己的脖颈刺穿。

鲜红的血液像是迟到的宾客,脚步蹒跚地缓慢入席,顺着她雪白的脖颈流到了她的肩头,濡湿了她的衣袖,还有一些,悲愤地溅上了她的脸颊。

周围人的脸都是模糊的,讶然的。

面目可憎的。

皇帝被贵妃搀扶着,被满地的鲜红惊得醒了酒。

他一向都是桀骜凶戾之人,在那个短暂的瞬间,居然也有些惊慌失措。

朱宣死死地盯着他,眼看着他稍嫌烦躁地舔舐一下嘴唇,说:“真是,她这是何必呢……”

楼下达达的马蹄声将他从记忆当中抽离出来。

卢梦卿顺手推开窗户,瞧了一眼,面露惊讶:“金吾卫出动了,急匆匆的,这是出什么事了?”

九九看见了一个熟人,赶忙将窗户推得更大一点,叫他:“喂!”

左文敬循声去看,见是九九,目光不由得定了一定,微微抬了下手,算是致意。

九九大声问他:“出什么事啦?”

左文敬言简意赅地告诉她:“有个狂人在春风楼大放厥词,持刀拒捕,还伤了好几个差役,我去看看。”

哦~

九九朝他摆了摆手:“那你赶紧去吧,再见!”

坐回去,关上窗户,她叹口气,心有余悸:“东都城里真是太混乱了,什么疯子都有,真叫人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