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第2/4页)

纪氏夫人被她堵住,脸色几变,终于没再开口。

九九坐在那儿喝了半杯茶,吃了一块点心,又等了快两刻钟,万相公才回来。

他是从宫里出来的,身上还穿着官服,大概是政事堂那边出了什么事情,即便这会儿下值归家了,眉头也微微锁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一路到了前厅,隔着一段距离透过洞开的门瞧见里边情景,万相公脸上微露讶色,脚下步履倒是没停,一抬腿,稳稳地迈了进去。

他久在中枢,又是万人之上的宰相,权柄在握,无需言辞与侍从,便有凌厉的威仪加身,即便有不知道身份的人见到,也会不自觉站起身来,让开道路。

只可惜,今日在此的是九九和卢梦卿。

九九可是昊天上帝——没有人反驳那这就是事实——昊天上帝凭什么给区区一个宰相让座!

卢梦卿也很随意——你是宰相,我也是宰相,大家平起平坐,何谈高低?

我这个人做事很公平的,并没有因为万相公和九九姐姐的龃龉就区别对待,在那个世界里对待我政事堂的其余同僚们,也是这样的……

两个人吃点心的吃点心,以手支颐的以手支颐,面不改色、风平浪静地看着万相公过来。

纪氏夫人忍不住想要说话了:“你们真是没礼貌!”

万相公一抬手,止住了她的动作,叫她:“别开口。”

纪氏夫人蹙着眉头,嘴唇动了动,终是默然不语。

万相公开门见山地同九九道:“等你看好了迁坟的时间和地方,来知会一声,我找几个人一起过去,算是做个见证。”

九九抬手擦了擦嘴边残留的两颗点心渣子,说:“多谢相公。”

卢梦卿坐在旁边,就说:“这才是真正的聪明人,不然人家能做相公呢。”

万相公客气地朝他点了下头,却没言语。

九九又说起了户籍文书的事情:“我想把户籍迁出去,万相公,这件事,是要去京兆府办吗?”

万相公随意地道:“那就不必了,你的户籍文书在我这儿,直接给你便是。”

九九站起身来,却说:“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劳烦相公。”

万相公露出问询之色。

九九便说:“我阿娘当初上京来,并不是存着投亲的念头,她是来给我阿耶和阿母伸冤的,若我没有猜错的话,相公手里应该有一份她呈送的状纸,这东西相公既用不上,还是交给我吧。”

万相公了然地“哦”了一声,神色依旧从容,叫她暂且捎待片刻,又让亲信往自己书房里去取那份状纸,捎带着连同她的户籍文书一起取过来。

九九问他:“状书上记述的事情,相公查过吗?”

万相公说:“查过。”

九九问他:“然后呢?”

万相公说:“没有然后啊。”

“也是,”九九了然地点点头,说:“毕竟庄尚书是你的舅父呢,跟他比起来,亲娘算什么东西。”

万相公莞尔一笑,两手抄在宽大的官袍袖子里:“是啊。”

九九点点头:“哦,哦。”

她接连“哦”了两声:“我懂了。”

亲信很快送了两封文书过来,万相公挨着瞧了眼,便递过去。

九九向他称谢,接到手里打开,第一份是樊九九的户籍文书,第二份……

她终于见到了那份曾经在生母手中摩挲辗转过的状纸。

纸张的材质寻常,字迹也寻常,那是温氏找人替她写的。

只是这薄薄的一页纸,却也凝聚了一对夫妻的两条人命,乃至于另一个女人的无限心酸和血泪。

九九将这份状纸收起,看看从容自若的万相公,再看看脸色稍显苍白的纪氏夫人,最后再放远目光,看着这富丽华美到透着一点腐朽的相府……

她由衷地说:“相公,庄太夫人就该是你的母亲,你就该是庄太夫人的儿子。”

“万夫人,你跟万相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们就该做夫妻。”

九九协同卢梦卿一道离开,到了院子里,口中还不住地在唏嘘感慨着。

说来也奇怪,她并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声音也不算大,但那言语却如同涟漪似的,不间断地荡响在堂中夫妻二人的心头。

九九说:“真好啊,你们这一家人。母慈子孝,妻贤夫安,真好!”

……

万沛霖最喜欢听的一出戏,是《看钱奴》。

这也是庄太夫人最喜欢的一出戏。

故事讲的是有个姓贾的挖了周家祖先留下的万贯家财,姓贾的阔绰了,姓周的落拓了。

姓贾的没有儿子,就花钱买了儿子,结果那儿子是周家的……

后来,姓贾的坐拥金山却吝啬成性,竟然因为油指头被狗舔了而气死了。

在那之后,周家的儿子又跟自己的亲生父母团聚了。

说姓贾的兜兜转转一场,最后也只是替姓周的看守银钱,所以这出戏就叫《看钱奴》。

有时候万沛霖进宫去,太妃还津津有味地说起这事儿来:“你们一家人一条肠子,都只爱看这出戏!”

万沛霖就笑,说:“最开始其实是母亲喜欢看,我自幼耳濡目染得久了,也就跟着喜欢上了。”

太妃笑,他也笑,姨甥之间,其乐融融。

万沛霖时常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戏台上在演《看钱奴》。

庄太夫人坐在主座上,旁边是她的丈夫和儿子。

耳畔依稀传来温氏凄厉的哀嚎声。

她哭着说:“我不敢的,刘妈妈,我没有……”

万滨臣专注地看着戏台上的唱念做打。

万沛霖专注地看着戏台上是唱念做打。

庄太夫人反倒漫不经心的,伸手从面前精巧的果盘里捻了一枚杏干儿,慢慢地送进嘴里。

她的指甲上涂着蔻丹,鲜艳又明亮。

听到高兴的情节了,她就仰起头来,尖锐又欢快地放声大笑,捂着嘴,笑得喘不过气来。

庄太夫人脸上描绘着斜红,那斜红上又点缀了金粉。

万沛霖有时候也会不露痕迹地看她一眼,怀着一种孩童的悚然与畏惧。

那形状扭曲的斜红,像是毒蛇身上的花纹,狰狞可怖地依附在庄太夫人脸上。

那隐约的哭声小了,逐渐消失了。

庄太夫人的笑声仍旧欢快。

万沛霖和万滨臣像是一对木偶,静静地陪着她。

坐在这里的三个人其实都知道温氏是无辜的。

知道她不敢有那样的想法,也不敢说那种话。

他们都知道。

……

那时候万滨臣的另一个妾侍有了身孕,她也是庄太夫人的侍女,后来被庄太夫人安排去侍奉万滨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