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0章 一个普通人的毁灭

琳儿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出了宫。早知城中会沦落为这副惨状,她绝不出宫。

四月上旬,她带着积攒的丰厚嫁妆,回到伯父家。

然后,紧锣密鼓地为自己招婿,搬了出去,还买了一个丫鬟。

丈夫高大周正,父母双亡,能吃苦。因为穷,才打光棍。她不在意,她有钱。她只想好好守住这些钱,故而必须尽快嫁人。不然,几天就被伯父占去。

邻里都说,昌军快打过江了。

琳儿认为,真过江了再跑不迟。刚置办的宅院家具,岂能说扔就扔。丈夫木讷没主意,全听她的。还说:“你从前是伺候皇上的,懂得多。”

才享受几天新婚的快活日子,就听说昌军过江了,都不知大齐怎么败的,舰队全打了水漂。琳儿绣着花,跟邻居牢骚:“就是我去挂帅,也不至于一夜就打光了。”

邻里都拿不定主意。有的说,该出城避避。有的说,没那么快。一路多少城池,就是挨个啃,也得啃俩月。

琳儿拿定主意,不走了。她是凭眼界和格局,才做出判断。

夏小满提过,昌军军纪好,不屠城不劫掠。那么,等到城破之日,改当昌国人就好了呀!大家似乎都想开了,照常过日子,互相交换情报。

这城降了,没事。那城降了,也没事。所以,我们也没事。

在这样提心吊胆的憧憬中,昌军兵临城下。城门封了,全城戒严。

要命的是,家里的存粮全被收缴,连笼里的鸟都收了,拔了毛都没二两肉!邻居藏了一袋白面,当场血溅三丈,成了红面。

之后,官府给了凭据,每户每旬按人丁领粮。

更要命的是,丈夫被强征入伍,关在城中的兵营受训,如何守城、巷战。如此一来,家里就剩琳儿和丫鬟。

这下琳儿慌了,她还有几百两银子,许多首饰,被人盯上怎么办?

无奈,只好搬回伯父家,好歹有堂兄弟撑门面。

起初还好,每旬领到的粮够七分饱。菜和肉甭惦记了,各凭本事。菜靠后院产出,肉靠捞鱼、捉麻雀、捕知了。

六月初,围城满一个月。听说昌军提议,放出城中老弱妇孺,期间不会进攻。琳儿开心地收拾好箱笼,等着出城。并计划,安顿下来就再招个夫婿。

结果,是假消息。后来又听说,似乎是真的。不过圣上断定,这是昌军的诡计。军眷一出城,就会被昌军控制,挟制城中守军。

没法子,只能捱着。

六月中,昌军第一次攻城。伯父家在城南,动静依稀可闻。有时轰隆一下,叫人心口一颤,应该是滚石檑木砸下去了。

琳儿跪在屋里祈祷,丈夫要么全须全尾,要么死得痛快。千万别半死不活地残了,不但遭罪,还拖累自己一辈子。

不久,攻城停止了。邻居们猜,兆安的城墙太高,攻不下来。

六月底,领到的口粮少了,只够半饱。天又溽热,人全都是蔫的。丈夫回来了一次,还好,没受伤。军中尚能吃饱,粮食先供军队。

大伯开始试探,琳儿攒了多少钱。听说,黑市能高价买到吃的,是些胥吏在偷偷倒腾。

琳儿笑着说没什么钱。她也有点饿,可夜里数一数银子就饱了。这可是她跟太监打情骂俏赚的辛苦钱,不能挥霍。

伯父伯母开始克扣她和丫鬟的口粮,她豁出脸面,站在院里骂街,叫邻里都听见。伯父拉不下脸,这才没继续刁难。

七月,昌军数次攻城,每次来去匆匆。琳儿猜,是叶小将军指挥的。他从小就心软,见不得人平白死掉。后来她才发现,这是故意消耗城防力量。

因为,城里开始拆房子、挖地砖、收集铁器,造箭矢和城防器械。院里的杏树,也被砍走了。

一晃到了八月,领到的口粮只够三分饱,军队能吃七分饱。天又热,琳儿头晕眼花,硬挺着不肯掏钱从黑市买粮。花钱比饿还难受。

一天夜里,她听见一阵呜咽。起床一看,丫鬟被伯父和堂兄用麻袋套走了。她惊叫阻拦,问他们意欲何为?

“卖了换粮!”男人们凶狠道。

丫鬟不知卖哪去了。琳儿去报官,官府叫她等着,抢人强卖的案子多着呢!

失去丫鬟,琳儿在伯父家孤立无援,终于松开钱袋子,让他们从黑市买粮,狠狠吃了一顿饱饭。伯母差点撑死。

黑市的粮越来越贵。

到了九月,一两银子才换一斤米。琳儿心在滴血,真贵啊。十月,她又后悔九月没多囤粮,因为涨到五两银子了。

带出宫的钱,还有首饰,全吃进了肚子。她能做的,就是每顿饭多吃快吃,狼吞虎咽。夜里,还要盯着伯父一家有没有偷吃。

城里一星绿意也没有,墙根的野草早拔光了。为了抢几个鸟蛋,闹出过人命。河里应该还有鱼,但捞不着。何况,捉鱼所耗的力气,远超一条鱼所能补充的。

三分饱,没有菜和肉,琳儿引以为傲的美貌开始凋萎,整个人瘦削呆滞。浑身的骨头凸得厉害,像要刺破那层青白的皮。

丈夫失踪了。也许,是从城墙掉下去了。一个参军的堂兄也没了音讯。

琳儿没力气伤心,哭也要消耗体力。

她想,不如求助小满,回宫去吧。却悲哀地发现,她见不到小满了。宫城封锁,没有重金打点,根本没人给带话。

她豁出去了,勾引一个禁卫军,对方却不屑:“现在,城里最不值钱的就是女人,我都睡恶心了。”

冬月,天冷无炭,伯父家拆了厢房当柴。大门不敢拆,因为全城的人都变坏了,听说有人吃死人。饥饿,把人变成兽。消磨了一切情绪,撕破一切脸面,只剩食欲。

从前,堂兄还对琳儿有些歪心思。如今,挤在一个被窝取暖,也懒得乱来。力气珍贵,连动动手指都要三思。

官府不再发口粮,黑市买不到,军中每天也只有一顿。琳儿捉到了耗子,还没烤熟,就被堂兄抢走吞了。她无动于衷,没劲生气,只好吃土。

夜里,琳儿冻醒了。

月光像把冰刀劈开窗纸,周围是空的。伯父一家肯定在偷吃!她踉跄来到外间,一团漆黑中,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商议。

“挖个死人回来吧。”

“不敢弄啊。”

“那剁她一条腿吧。”

“伤口用火烧一下,应该不能死。”

“可是,菜刀柴刀都被收上去了。”

“那就砸吧。”

琳儿惊恐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转动,“啊”地一声,夺门而逃。她晕乎乎的,朝宫城狂奔。回宫去!还是宫里好啊!

街上明明宵禁了,却还有些东西在游荡。是鬼吗?可怎么有影子。是人吗?可一个个活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