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昙花

孟初坐在病房外,望着手机屏幕里,付兰英发给他的照片。

便签本的纸页已经泛黄,但封面平整、光滑,主人显然是细心保存的。

他伸出手,轻轻点在封面的字迹上。一笔一划都凹进去了,写得很用力,很认真,但最终成果还是潦草得可笑。

一滴泪落下来,打在手指旁边。屏幕上的字迹模糊了。

他终于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付关山为什么要和他结婚了。

不是因为公司炒作,因为长辈催促,也不是因为荒唐的“一见钟情”。

付关山是在偿还他。

偿还他几年的倾听,偿还他付出的心血。

他曾经安慰过对方,所以对方来到他身边安慰他。他曾经为对方编过一本词典,所以对方也为他编写了一本。

他缺乏爱和鼓励,所以对方给他爱和鼓励,像影视剧里一样浪漫和夸张。

就像他一直说的,付关山是个好人。

因为是好人,所以发现他不快乐,就来到他身边,像拯救那些濒死的古树、那些辍学的孩子一样,来拯救他。

在领悟到这一点的刹那,他有一种坠入深渊的落空感。

他多么希望自己是错的。

他希望那些情话出于真心,哪怕它们又做作又浮夸。他希望他们结婚出于一见钟情,而不是童年的亏欠。

因为……他真的很喜欢他。

不过,即便如此,即便是出于愧疚和偿还……也可以。

本来,他们是绝无可能有交集的两人,借着过去的交情,才有机会走到一起。即便付关山刚开始是为了弥补他,天长日久,或许事情会有点改变呢?

他又开始后悔吵那一架了。

他在感情里很笨拙,但他也在努力学习了。至少,他们是法律上的终身伴侣,这么高的起点,足以让他有机会实现愿望。

可他把一切都搞砸了。

他知道,自己应该主动出击,现在就联系付关山,把一切都说清楚,问他现在对他是什么感情。

他想知道答案,但他害怕自己不喜欢那个答案,怕得要死。

因为晚上还有项目例会,他乘坐最近一班高铁回到林城,走向办公室,一路上攥着手机,脑海里天人交战。

还没等双方打出结果,就有教工喊住他。

“孟老师,你的花。”

他愕然停住脚步,从对方手中接过花盆。

“上午就送来了,再不给你就蔫了。”

孟初谢过他。细长的绿叶,几点花苞,散发出清雅的淡淡香气。

是付关山送的吗?这花不像寻常的月季、玫瑰、康乃馨,什么意思?

孟初正蹙眉观察,旁边办公室的林老师停下来,一脸惊奇:“居然还有人送昙花?”

孟初紧张起来:“为什么不能送?”

“这花花期很短,一会儿就枯了,”林老师指着花束,“而且,昙花的花语不是转瞬即逝和离别吗?多不吉利。”

孟初的心凉了半截,然后发现花里藏着一张卡片,上面是简单的一行字:

这段时间很开心,再见,希望以后还能常联系。

他握着卡片,手指轻微颤抖。

完了,付关山要离开他。

他抱着花盆,跌坐在办公椅上。

他才刚知道一切,对方就要转身离开了吗?一切就这么结束了吗?

不,他得给付关山打电话。就算对方要离开,他也得把心里的感情表达出来。

他们的关系,从第一面开始,就一直是付关山主动。对方已经走了九十九步,于情于理,他都该走完最后的距离。

他盯着手机,在心里给自己鼓劲。

你已经退了很多次了。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至少这一次,你不能退。

他的手指悬在通话键上,刚要按下去,忽然,手机跳出了显示。

他盯着屏幕,屏住了呼吸。

付关山给他打了电话。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来电显示,急忙接通,放在耳边:“喂?”

“是我,”对面说,“不好意思,临时通知要补拍镜头,改签了机票,然后宣传的行程还得照样赶,这一天手忙脚乱的,没抽出时间跟你聊聊。”

这个开场白有些出乎意料:“哦,是这样啊……”

“你收到花了吗?”

孟初又委顿下来,原来“聊聊”是要谈这个?对方要摊牌了吗?他低头拨弄着细枝:“嗯。”

对面停顿了一会儿,孟初正要悲壮地倾诉衷肠——“我喜欢你不过你要是嫌我麻烦要跟我离婚我会借钱把你的房款还给你”——付关山忽然愤愤不平地说:“那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孟初有些懵:“啊?”

“我不是让你常联系吗?”付关山说,“我都暗示到这个程度了,等了好几个小时,也没等来你的电话!”

孟初又看了眼卡片,这家伙语文怎么学的!“那你说什么再见?”

“我走得早,没来得及好好告别啊。”

“那你送什么昙花?”

“哦,那字念tan吗?”

孟初噎住了。

“我就线上挑了个最贵的,怎么了,不好看吗?”付关山叹了口气,“我以为你一收到就会打过来,我们不是一直心有灵犀吗?”

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他们两个根本一点默契都没有!

孟初张开嘴又闭上,巨大的释然和汹涌的希望太过猛烈,他忽然有种大笑的冲动。

“我刚刚才看到花,之前去跟阿姨聊了聊。”他说。

付关山觉得很稀奇:“你居然主动拜访我妈?”

“嗯,”孟初顿了顿,缓缓说:“我看到那本词典了。”

电话两端一时静默。

谁都没有解释,谁都没有询问,事情好像就是这样一目了然。

二十年前的悠久回忆,从时光长河中漫出来,像丝线一样缠绕着他们,倏地一下,将他们拉回那个炙热的夏天。

“你为什么……”孟初的声音低下来,“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对不起。”

“我一直很担心你,”孟初说,“你就那么消失了,留给我一封可怕的信,我还以为你……”

“我过得很好,”付关山说,“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可是……”

“你才是,”付关山说,“你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做?”

孟初有些愣怔:“什么?”

“那么长时间,你一直在听我抱怨,抱怨弟弟有多优秀,抱怨父亲更爱他……你为什么不说呢?”

一直都是他在倾诉,从始至终。

明明他才应该做那个倾听者的,明明他才是那个更幸运的人。

他的父亲很严厉,但严厉是出于期待,他的父亲还是会教他做题,教他写字,虽然会因为他的迟钝而不耐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