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全职女儿(第2/3页)

田嘉木知道凌捷不喜欢喝酒,几乎全都替她挡了。喝到后来,同学起哄,一定要他对新娘说几句话。一向不善表达感情的他,大约也是酒壮了胆,走到临时搭的舞台上,接过司仪递来的话筒,安静片刻之后,开口用粤语对着凌捷清唱:“为你钟情,倾我至诚……用那金指环做证,对我讲一声终于肯接受,以后同用我的姓,对我讲一声 I do,I do,愿意一世让我高兴……”

凌捷站在台下看着他,双手拢在嘴边对他喊:“同用我的姓行不行?”

旁边许多人起哄,也跟着问:“行不行,行不行啊?”

田嘉木在台上看着她,笑着点头,唱到第二段副歌部分,便把歌词改了:“以后同用你的姓,对你讲一声 I do,I do,愿意一世让你高兴……”

那一瞬,凌捷捂住面孔,但眼里还是能看到泪光闪动。

十六年之后,画面之外,凌田也听到了这首歌,竟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羞耻感。

父母之间的爱情,你知道理所当然是有的,却又觉得违和,也许只是因为他们是你的父母,又或者因为他们早已经不是那个样子了。

就好像她很难相信父亲竟然可以把《为你钟情》唱得这么好。她知道他喜欢张国荣,但只听他在开车时候哼唱过《似水流年》和《沉默是金》。

她取出那枚录影带,继续往下看其他的。

2002 年,她出生了,吃饱了奶之后陷入短暂的熟睡,身边只留一盏小夜灯照亮,凌捷就借着那点光,眯着眼睛给她剪指甲。

田嘉木在画面外用气声说:“你当心点啊……”

凌捷回:“那你来。”

田嘉木说:“我不敢啊……”

凌捷笑,说:“那你就别烦。”

2003 年,一岁的她被逗引着往前爬,凌捷和田嘉木的声音一起说:“田田加油啊!”可她才爬了几下就摆烂了,翻身坐到地上,一笑露出几颗小牙。

2007 年,幼儿园大班的她手眼不协调,怎么都学不会拍皮球和跳绳,哭哭唧唧站在那里耍赖。凌捷的声音说:“来,田田,坚持一下,再试一次!”

2008 年,刚上小学的她,穿着大了一号的校服,背着半人高的书包,战战兢兢地走向学校大门,一步三回头。凌捷的声音说:“你快点进去啊,要迟到啦!”

2009 年,她在家里学怎么系红领巾,还是凌捷的声音,叹了口气道:“又错了,从头再拍一遍吧……”

录影带上标注的年份到此戛然而止,不知道是因为智能手机的出现,影相换了介质,还是像网上很多人说的那样:没人晒四年级以上的小孩。言下之意,小孩长大到一定程度就不可爱了,父母再也没有兴趣去拍他们,不会四处分享,也不会时不时拿出来回味了。

凌田猜想,自己应该属于第二种吧?

她是 00 后,正赶上“鸡娃”大肆流行起来的那一批娃。一岁半开始早教,两岁学英语,三岁进了私立双语幼儿园,思维,钢琴,舞蹈,美术,书法……各种辅导班把周末排得满满当当。

不光同学之间有竞争,凌捷和田嘉木的同事当中也总在互相比较,你孩子学了什么,得到什么奖,进了哪间学校,做大队长几年了?他俩一个在律所一个在外企,接触到的人群都是鸡娃的中坚力量。

如此花费自然不菲,投入的精力更多。

所幸那些年市场繁荣,田嘉木一年年往上升级,一心负责挣钱。

凌捷只管带着她辗转于各种辅导班之间,直到六岁幼升小,开始一家又一家热门学校面试赶场。

五年之后小升初,又这么来一回。

再到中考,总算上岸一所过得去的高中。

是她太菜了,也是凌捷逼得太紧,她当时跟母亲的关系已经变得很紧张。

高一那年,所谓重点中学的课业安排让她极其不适应,学习一落千丈。凌捷天天盯着她,而她只想逃,一拍脑袋提出想做美术生,走艺考。从小上的那些培训班里面,也就一个画画,她还算喜欢。

但凌捷不同意,说:“你以为艺考很容易吗?!文化课我还能帮帮你,学美术就完全要靠你自己了。”虽然没直说你肯定不行,语气里已全然是不信。

凌田也来劲了,回嘴说:“谁要你帮?是你天天盯着我!我又不要你帮!”

两人都动了真气,叽里哇啦大吵。

当时,田嘉木正在书房跟一个客户通电话,等到挂断了出来,大声喝止:“你们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

那语气引走战火,凌捷开始质问田嘉木:“让你安静?你能在家待多久?回来也是书房门一关,什么事情都不管,还要怎么让你安静?!你只管你自己,其余事情都是我在管,家不是你的家,凌田不是你女儿?!”

田嘉木也生气了,说:“我只管我自己?凌捷你有良心吗?没有我天天这样忙,你们能过现在这样的生活?”

他们当时刚换了两百多平的房子,光是每月还的房贷就已经超过凌捷的薪水。

凌捷突然安静,再也没说话。

凌田记得,后来大家都消了气,凌捷才半开玩笑地对他们说:“你考上了重点高中,不感谢我。你升职挣钱,也不觉得有我半分功劳。我工作的头五年,每年升职一次,但后来十几年,职位再也没有动过。公司里大小领导都知道我加不了班,出不了差,海外进修的机会想都不会想到我……”

凌田听着,感到一丝内疚,但没说出口。

田嘉木则只是打马虎眼,劝说凌捷:“你别这么想,我们俩是内外分工合作,一切都为了田田,为了这个家,而且我什么时候跟你计较过钱的事情?”

凌捷提醒:“你计较了。”

田嘉木反问:“我有吗?”

两人都有点玩笑的意思,没再继续往下深究。

但凌田想,是有的,你说没有你,我们就不能过现在这样的生活。

应该就是在那之后不久,凌捷辞职换了工作,同意了凌田走艺考。然后宣布,她不管了,开始一头扑到新工作上。

田嘉木以为她跟他赌气,那意思是:不就是挣钱吗,难道她不行?他便也跟她赌气,不就是管孩子吗?难道他不行?

两人原本或许都有些看对方笑话的企图,结果却出乎双方的意料。

凌捷真的在这个新行当里挣到了钱,田嘉木也真把凌田的学习搞上去了。

他过去连她在几班都不知道,直到这一年才加了班级家长群,每学期去开两次家长会,平常跟班主任老师保持联系,完成学校布置给家长的每一项任务,一有空就检查她的作业,给她讲题,帮她整理各种复习资料。甚至有一次,凌田被同学冤枉偷窃未遂,他根据她的叙述,仔细分析前因后果,整理了三千多字的辩护意见发给老师,使得她沉冤得雪。他是个只做非诉业务的律师,这或许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涉足争议解决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