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伞

人生重在自省。

深谙此理的林思弦已经开始反思,如果遇见陈寄是姻缘符遗落的后果,那踩到陈寄脚、喝掉陈寄咖啡、碰巧坐上载了陈寄的车,只能归因成自己平生对菩萨多有得罪,路过哪座庙都没想到进去拜一拜。

如果这辆辉腾驾驶座上是其他人,就算突发意外,陈寄有手有脚,自己也能开回去;偏偏碰到的是最讲究的李主任,素来办事全面,连彭骁这种人都能伺候出心得,万万是不会让金贵的陈编开车的。

要不还是下个电子木鱼来敲一敲吧。打着转向灯的林思弦这样琢磨着。

雨天开车很恼人。雨刮器一摇一晃,视线却依旧不清晰。尤其在这样的泥泞路上,多踩一脚油门都需要勇气。

但现在更让林思弦在意的不是面前的路。

辉腾里没有车载香薰,林思弦总觉得自己闻见了陈寄的味道。他从来没能概括出这是一种什么味道,像是洗涤剂、沐浴露混合某种草木味道,以前的他一度以为那是陈寄家里的中药气味,现在看来却不然。

林思弦把自己这面的车窗降了一半下来,想让窗外的泥土气息覆盖掉它们,被陈寄驳回:“关上。”

“透个气。”林思弦说。

陈寄左手在中控台上点了两下,意思是开着内循环:“雨天,前面有两个工地,你要开窗透气。”

林思弦自知这讲不通,不得已又将车窗关上。

开回酒店只有几公里的路,但一路太堵,十分钟前行了不到五百米。

车上没放任何音乐和电台,不知刚才李主任跟陈寄都聊些什么,此刻车厢内一片静寂,只有透过窗的雨流声在荡漾。

林思弦不觉得现在是听雨的好时机,没话找话:“您今天怎么去了片场?”

“宁沛有事找我商量。”

“您跟导演关系真好,之前就认识吗?”

陈寄没接话。林思弦用余光瞥了一眼——没睡着,只是沉默地注视前方。

林思弦尝试加入这段沉默里。三秒后,他又受不了了:“没想到下雨天这儿会这么堵,早知道刚才绕一段。”

这次陈寄回了:“南口墙塌了,你绕不过去。”

林思弦“哦”了一声:“这地儿确实基建太差。”下一句又无缝衔接:“您吃饭了吗?”

“林思弦,”陈寄终于打断他,“不要硬找话题。”

“是吗?我以为这叫闲聊呢。”

“闲聊的话,你可以讲讲你自己的事情,”陈寄说,“比如我记得你当年艺考第二,为什么这几年连颁奖礼的现场都去不了。”

这话说得相当直接,但林思弦并不讶异:“人生本就瞬息万变啊,不是每个人都有红的命。”

一句有点万能的回答,只是陈寄没有放过他:“但不是每个人都退学了。”

陈寄还是那个陈寄。对他珍惜的寥寥几人尽心尽责,重话都不会说几句;对他不在意的大多数人漠不关心,冷淡从始至终;唯独对林思弦说话不留情面。

认真反思起来,林思弦的霉运并不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情,从某个黄昏开始——学籍办的老师将他叫到办公室,好像就是他的人生一落千丈的起点,想翻身都不知道支点在哪。

二十一岁的林思弦拿着退学通知从戏剧学院南门昂头走出,他知道一路上全是打量的目光,好奇的,嘲讽的,他没有分一点眼神过去,所有的力气都在支撑他坚挺的脊椎。

没关系。当时的林思弦给自己说。只是人生一个小变数。

后来他妈妈吕如清去世,什么经验都没有的林思弦一面应对医院账单一面独自操持后事。等到吕如清终于入土为安,林思弦以为自己可以开启全新生活,却完全找不到任何机会——试镜、自荐全都失败,他只能猜测是退学带来的影响,可是他那些初中学历、完全没经过任何培训的竞争者至少都有一两次回音。

茫然的一年半之后,林思弦终于遇到了一位极端理想主义的导演,要拍一部并不卖座的文艺片《高楼》,对方见到林思弦就认定他是这部片子的主人公。因为导演的完美主义,林思弦耗费了大量的时间与精力,前前后后又磨了大半年,然而拍摄还剩四分之一时投资商突然撤资,一个还没起步的小剧组也借不到钱,《高楼》就这样成了烂尾楼。几个月后,林思弦就因为工人失误从工地一坠而下进了医院。

以至于到了今日,别说颁奖礼的门槛,他连有姓名的角色都没几个。

或许现在是卖惨的好时机。用自己的经历去赌一把陈寄的同理心,也许他不会再因为当年的事情再找麻烦。

但林思弦还是轻描淡写道:“以前年少轻狂,多多少少犯了点错,个人私事没什么好提的。”

前面的车终于挪动了。林思弦赶紧跟上去。

起步之后没多久,终于发生了这几天第一件幸运的事,林思弦在十字路口瞥见前面一个熟悉的身影,自作主张道:“诶,有个咱们剧组的人,看看能不能捎一段。”

没等陈寄回答,林思弦已经靠边停了,降下车窗大声道:“满哥,你怎么在这儿?”

扶满上车前特意将自己身上擦了一遍,防止水把座椅浸湿。

“因为一直等不到车,就想走回去,”扶满是个健谈的人,上车后话一直没停,“走到半路雨越下越大,本来想找个地儿躲一躲,结果思弦就像救星一样把我喊住了。陈编,没耽误您事儿吧?”

陈寄简短答了个没事。

“刚才路上遇见个本地人,聊了会儿,听他们说在外地做工,给人刷漆一个月能挣一万多,你别说这收入比我稳定多了,每天活得还很健康,”扶满又聊,“要不我也去学门手艺?”

林思弦回他:“你前几天还说要做大做强给我介绍资源呢。”

就这样贫了几句,终于看到了酒店的轮廓。

“陈编,我看了您好几部小说,里面雨天的情节都很经典,”扶满到最后都在闲聊,“您都是怎么构思的?”

陈寄答得很谦逊:“空想而已,想不出来再找素材。”

他说话的时间里,林思弦已经拐进了酒店停车场,可惜里面停得满满当当,他们转了两三圈都没能找到一个可以泊车的位置。

“要不就停在外面然后走两步,”扶满提议道,“车上有把伞就行,你俩打,我跑两步——诶,这车上还有两把伞?这么齐全?”

陈寄说:“有一把是我的。”

“不愧是陈编,出差还带伞,真细致。”

“只是习惯而已。”

在林思弦挂倒档的时候,刚才沉默良久的陈寄仿佛想到什么:“说起来这个习惯对我影响挺深。之前构思一个雨天犯罪的情节,我怎么也没想好嫌疑人要用什么借口接近受害人,后来编剧团队的其他人提到,借伞不就好了吗?我才意识到习惯给我的思维误区,我根本不可能出门不带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