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夫人

不一会儿, 那婆子出来,恭敬引着两人入内。

打过三道帘子,再绕过一扇屏风, 眼前方亮堂些。

临窗有张榻,榻前摆些个矮些的隔断,为轻质的绫罗,朦胧婉约。

隔断后人影模糊, 但仅凭那歪在榻上的寥寥身形,便可看出风韵犹存。

萧芫与王涟懿, 守礼地停在隔断前。

王涟懿先开了口,语调听着与平常无异,可总有种冷淡渗出,过于客气,也过于……别扭。

语气是尊敬,可在萧芫余光里, 举止姿态,皆无一丝尊敬之意。

“女儿给母亲请安, 愿母亲玉体安康, 福寿绵延。”

“母亲,这位是宫中的萧娘子,今日随圣上临府, 特来拜见母亲。”

绫罗隔断后,榻上歪着的人动了,撑起身子, 低低咳了两声。

“让萧娘子见笑了, 我这身子不争气,慢待你了。”嗓音似缓缓流淌的清泉, 清润柔和,分外慈蔼。

话音刚落,屏风前立着的婆子上前一步,正对着王涟懿。

冷道:“王娘子,您这安也请过了,便烦请好生退下吧。”

王涟懿看了眼萧芫,面色一阵臊红,“你做什么,是我引萧娘子来的!”

婆子不为所动,她又看向屏风后,“母亲!”

一片静谧,无人答她。

王涟懿眼眶红了,委屈地离萧芫近了两步,巴巴地看着她。

萧芫面上茫然,两厢看看,似不知所措。

最后抿唇,缓声对王涟懿道:“还是莫要顶着来,我很快便出去了。”

王涟懿听见,脸色跟打翻了染缸似的,五色杂呈。

丢人丢到萧芫面前,萧芫还这般说,都怪这个蠢索的老妇人,客人来了都不知给自家人些脸面。

恨恨瞪了婆子一眼,转头往外走,脚步极重,像是专门跺给谁听的。

萧芫并未回头,面上神情渐渐沉静下来,落然雍容之姿显露无疑。

见此,侧面落地罩后步出一人,正是她派来照看王夫人身体的太医。

“萧娘子。”太医深深拱手。

萧芫福身道:“师兄不必客气,唤我师妹便好。”

王夫人已起身,绕过隔断。

萧芫恰抬眸,一瞬,万籁俱静。

她望清了她的模样。

眉眼似春日新雨,氤氲开润泽的朦雾,气质净柔,只是端端立着,便让人联想到柔润的缓溪一点点淌过葳蕤雾山。

如超脱水墨而生,萧芫从未见过,能这般将一个柔字演绎到极致之人。

可偏生这样一个人,分明性情全然不同,她却好似,从中窥见了两分姑母的影子。

并非样貌,也并非姿态,只是一种感觉,尤其……是两鬓斑驳的银发。

让她恍惚回到了前世,回到了慈宁宫殿前陛阶之上,她望着自殿内而出的姑母,望着那满身雍容的华服也遮不住的,自骨子里透出的疲累与心碎。

她那时不懂那份复杂与痛楚,重活一世,她仿佛明白了,又好似明白得不够彻底。

今日,望见王夫人,才终于有所预感,预感她触到了一扇门,这扇门之后,便是她苦苦求索的真相。

上前两步,认认真真地复蹲身行礼,“夫人。”

微凉的手扶住她,雨雾般的馨香悄无声息萦绕过来,力道那般轻柔,又那般熨帖。

声音离得近了,像缠杂了朝晖的晓露,自嫩绿滑落,润物无声。

“许久之前便听闻,今日得见,果真雍华标致,是神仙妃子般的人物。”

萧芫露出笑容,“夫人亦是,夫人霞姿仙韵,乃萧芫生平仅见。”

王夫人笑了,引她入内,于榻上落座。

还要亲自去拿来茶点,萧芫拉住,“夫人莫忙,萧芫此行,只是与夫人见安,亲眼看到夫人安康无虞,便足矣。”

王夫人动作顿住。

好一会儿,方回身。

神情有种说不上来的戚色,像是哀伤,却又不尽然。

淡淡的,并不深刻,可让人看着,便有种落泪的冲动。

她浅浅提起唇角,如自嘲,又如怅惘,声线渺渺。

“其实,并非是太后殿下让你来的吧。”

萧芫微怔。

“她向来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当初那般果决,经年未见,又怎会突然如此行事呢。”

那双眼眸温柔剔透,明晰而哀婉。

萧芫静静回望。

“您与姑母从前是那般要好的密友,只是个太医罢了,您为何,会有如此疑问呢?”

王夫人摇头,“是我当初一意孤行,而今自食恶果,本也罪有应得。”

“一意孤行?”萧芫稍惑。

“你……不知吗?”

情不自禁地,尾音微颤。

相碰的话语,偏差裸露错位的认知,在一室安然中荡开波纹。

萧芫渐渐明了。

弯唇,娓娓而道,眸光真挚:“我不知您与姑母为何经年不相往来,我只知道,尽管如此,姑母挂念您的心,也从不曾变过。”

“不瞒夫人,太医之事确是我私下所为,但我之所以如此,也是因着姑母。”

“我不想因为您,让姑母伤心。”

前世姑母骤生的华发,让她忆起一回,便刺痛一回。

若这般都不算挂念,那怎样才算呢?

话语在耳边反复回荡,顷刻间,王夫人已是潸然泪下。

本以为,已与故人决绝,从此死生不见,可原来,她们都挂念着彼此,从不曾忘。

萧芫递上一方锦帕,没有出声,只是静静陪伴。

待好些了,才轻声道:“您与姑母之间的事,我身为小辈不便过问,可您的身子,我总也放心不下。”

“尤其前几日,太医在您饮食中发现了寒凉之物,不知您对此,可有头绪?”

王夫人绞紧了帕子,面色泛白,似怔然,更似痛楚。

萧芫不曾催促,只是以温和的目光相视,等待着。

可良久之后,王夫人开口道的第一句,却是向她问太后。

那般切切,仿佛早已在心中念了千百回,终越过千难万阻,才在此刻,道出了口。

“萧娘子,那太后的身子呢,可还好?”

萧芫心中对她撇开话题有些不悦,可依旧点头:“宫中有奉御医官日日请脉。”

“那,那以前……”

泪又落下。

几番哽咽,才说出完整一句:“她以前落下的病根儿,可调养好了?”

“好了,”萧芫宽慰道,“已不妨事了。御医说姑母如今的身子,比一般人还要康健些。”

王夫人笑了,泪却不停,不住点头,“这便好,这便好……”

萧芫又递上一方帕巾,无奈,“您呀,最应关心的,便是自个儿了。”

“夫人,您知道是何人想害您,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