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柴稷回到汴京的第一件事, 就是召开御前集议,告知大大小小官员:朕回来了。

“朕这些时日去了不少地方。”

柴稷笑眯眯地说:“首先便去了富待制的家乡。听闻富待制自为京官以来,一直在为家乡奔走, 前前后后七年间,令家乡得以筑土为塘,好蓄水防岁旱。朕去了萧山,发现果真如此, 有了那两口塘后, 萧山百姓再也不曾苦于田地无水,许多百姓还改了生计,前去贩渔,实乃利民之举。当赏。”

富彦忠, 乃现任龙图阁待制,兼权知开封府。

听到官家这番话, 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

倒不是他做这个事有问题, 他到处跑衙门, 要资源, 推动这项政策落实,这的确是利民举动。他被吓到是因为官家居然真的去实地看了。

这次他推动了水利工程的发展被夸,那万一下一次, 他在乡里做了不好的事情呢?

柴稷又看向下一个官员, 乃御史中丞范奇。

“今岁中秋大节, 可怜房州灾祸未平,朕日夜忧心, 与民同苦, 不敢宴乐,但朕在民间, 却听闻范台长前往河东路出巡采访,商议铸钱事宜时,与河东路官员乐宴?”

范奇脸膛通红,连忙请罪。

柴稷摆摆手:“无妨,这也是人之常情,到底房州与你无亲无故,你将自己本职做好,自然不必去思虑其他。”

话是这么说,但范奇依然闻之有愧,只能下拜。

柴稷坐于上首,扫视诸臣,又笑问:“诸位可知隋唐兵制为何?”

便见尚书左仆射(左相)拜答:“乃是府兵制。隋唐时期讲究兵农合一,全兵皆农,战时出征,战后归农,自有田地耕种,不消国家一文钱、一粒米。”

“兵士自给自足本是好事,然,至玄宗年间,唐朝廷管理腐败,士兵沦为苦力,受人贱视,逃亡严重;又从战后归农沦为戍边无期,田无成男,民不聊生。”

“随后,府兵渐衰,后方兵源枯竭,唐朝廷只得变府兵为募兵,招募胡人,禄山、思明因此而起,遂盛唐转衰。”

柴稷点点头,随后道:“而我大薪一改隋唐之恶,革五代弊端,募百姓为兵,以强干弱枝、守内虚外为则,部署兵力。”

一众官员纷纷点头。

我大薪就是如此厉害!

柴稷脸色陡然一边,沉声:“也因此,我大薪不立田制,不抑兼并,宗族因此盛行,我听贤人言,此乃:国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伦理,伦理造乡绅。朝廷不如乡绅管用,乡绅才是天,乡绅才是法理,乡绅才是土皇帝。我大薪真是自有国情,在朝与士大夫治天下,在野与乡绅治天下。”

这话,皇帝敢说,士大夫也敢听。

他们不仅敢听,这种时候还能面不改色地向皇帝解释缘由:“官家容禀,乡贤自治乃以宗族为基,凭德望行教化,熟知乡里民情,可聚民心、解纷争、恤孤弱。其不耗公帑而能补官治之不足,以桑梓之情固本安邦,实为维系乡土之磐石。”

或者说,其他的都是虚的,地方乡贤不需要朝廷发工资,自发处理当地琐事,这才是实的。

至于朝廷不发的工资,乡贤会从百姓身上加倍抽取这种事情,这就和朝堂上的老爷们无关了。

柴稷也不是那种爱民的人。他更似那汉天子,视天下为自家基业,官员替他牧守四方,百姓便是牛马,既要饲养,又要拿取产出。

乡绅拿走百姓钱财自用的这个行为,在他眼里就是小贼在薅他羊毛,罪不可赦!

“朕不需要他们替朕维系乡土。”眼高于顶的青年天子略显傲慢:“朕要重启府兵制。”

“官家不可,唐末五代藩镇之乱……”

柴稷打断这人的话:“那又如何,五代是五代,大薪是大薪,何况,先帝在时,曾行新法,那新法中便有恢复旧军制之说。”

一提到新法,在场不少官员脸色就变了。

毕竟,他们支持旧法。

于是又有数名官员站出来,引经据典,细数府兵缺陷,试图打消官家的想法。

——他们不是不知道变革募兵法的好处,但那是新法提出来的,只要来自新法,旧法就得否定,就得反对,绝不给新法东山再起的机会。

官家似乎没办法有理有据地说服他们,心中窝火,满脸不悦:“那就说一说军费的事吧。”

官家说:“朕此前问过兵部,禁军一兵一岁约费钱五十千,厢兵一兵一岁约费钱三十千。”

兵部尚书拱手道:“确是如此。”

官家又说:“这是算了衣粮、特支、郊赉,是也不是?”

兵部尚书道:“确是如此。”

官家今日好似一下子失去了对军队的熟识,只一个劲地问:“然而甲胄、兵器——若是骑兵,还得算上马匹花销,这些费用并不在内,是也不是?”

户部尚书接话:“确是如此。”

官家神色似乎甚是凝重:“如今朝内禁军有五十万众,一岁便至少需三千两百多万贯钱,而户部总岁入约一万万贯左右。至少占了三成。但这只是平日里花销,禁军三年一换防,每次换防,开支翻倍。就是六成。”

这还是只算了禁军,如果再算上那三十万厢军……

不敢算,不敢想。

这一时刻,柴稷十分感谢自己那死去的亲爹,死前强撑着裁军三十万,这才让他不至于登基后得面对更多军队人数。

而其余官员已是无言。

如今大薪的军费成了一团乱麻,官员不敢看,不敢算,看了就烦,算了就头疼,但不看不算又不行。每每拿出来说,都不知该如何解决。

柴稷也头疼。

但没关系,他的贤才已经帮他梳理好了——

“诸君。”官家盯着他们的脸看:“朕在民间寻得一贤才,他告知朕,若暂时无法开源,那就先节流,而节流,也不必去看总钱数,只需将所有花销的名头列出来,一一剔除即可。”

“多亏了这位贤才,朕观国库账目清晰了不少,比如……这每岁三千两百多万贯钱的禁军开销,其中有七成是空饷!”

“这些人吃空饷,喝兵血,连一半的钱财都不留给朕,只留三成?嗯?”

这回轮到武官尴尬了。

三成……确实很过分了。

便有武官试图开脱:“这个……官家你也知晓,大薪边防军费开支,是从中央朝廷下发,而非地方给予,那些钱粮金帛赏物……运途也会有损耗,禁军一兵一岁费钱,应当不止五十千……然后,空饷确实也有,但也不是每支军队都吃七成……”

柴稷发出感慨:“你不说我都忘了,还有运输损耗。这损耗报高一些,空饷不就不需要吃七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