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陆安在练剑。
她住着旅店的天字号大客房, 这是一座院落,四进出的大院子,修整得很整齐, 地砖墙瓦没有破旧开裂以及缺失的地方,只是院中没有栽树,所以比其他天字号客房便宜一些。
陆安却恰恰看中了它没有栽树这一点,树木会遮挡视野, 容易藏人, 出门在外还是安全第一。
何况她的性别需要隐藏,所住之地越少藏人的地方越好。
陆安挥起剑,剑光凌然,剑芒闪烁, 她的脸上还是一如既往堆着温和的笑,谁也不知她心中所想——
如果真的被人发现了性别, 今日所练之剑, 就能派上用场了。
“夫佳兵者, 不祥之器。物或恶之, 故有道者不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 非君子之器。”
院落中, 有学生摇头晃脑地念《老子》, 又在后面加入自己的理解:“夫剑者,非独兵戈之属也。其锋凛凛, 其文昭昭, 气节之所寄焉。古之君子悬剑于侧,非欲逞凶暴, 乃以砥志明德,若龙泉鸣于匣而清音自远。故曰:剑之为器,形而下者斩荆棘,形而上者斩妄念,是以君子佩之而不轻用,贵其神而不溺其锋。”
君子可佩剑,陆安便敢练剑而不怕被打成武人。
‘刺为刺贯,以剑尖为锋,屈臂挥摆,瞬发疾收,剑势如龙探渊,直贯所及之处,疾若飞星破空。’
陆安心中默念,一剑刺出又迅速收回,劲风飒飒。
她的学生们也在轻声议论。
“先生若为侠客,也是惩恶扬善,震慑四方的人物。”
“可侠客惩恶扬善也仅是一人之力,能助几人?不若庙堂为官,施政天下,万民方能得惠。”
“说的也是。正如先生所制调查之法,此物若传出去,官吏又不欺上瞒下,如何不能大治天下?”
“只是不知这调查之法有无弊端。它是哪儿都能用,还是有限制?”
“应当是有限制的吧,不然岂非是万全之策?这未免太神奇了。我瞧着军队就用不上此物。”
“怎么就神奇了?以先生之能,想出万全之策也未必不可。莫要以你之智去揣度先生。”
“先生教我们不论对事对人都该以数据以实例为准,个人崇拜要不得。”
“哪里没有以实例为准了?你看先生的调查之法,你看先生的心即理观念,你看先生改良的筒车,你看先生的养鸡法,你看先生用讲故事的方式来使民顺从。先生做了如此之多旁人只要做一件就能四处炫耀的事,如何不算数据,不算实例?”
将人争吵不休,扭头一看,先生正好练完剑,将剑收起,便立刻上前。
“先生!”
“先生!”
吵吵嚷嚷,像极了小鸡仔找母鸡。
陆安听完他们的争论后,莞尔一笑:“这调查之法是否万全之法,如今尚不可下定论,但此法在军队中,确实可用。”
眼见着先生又要讲知识了,其他学子连忙跑过来,将陆安围在中心,渴望地看着她。
陆安便道:“若你为士兵,发现新来的军官十分了解你们这支队伍,对其何时建队,上过什么战场,赢过什么战役,得过什么荣耀如数家珍,你当如何?”
学生不由惊喜:“我会觉得此人十分重视我等,想来也不会随意欺辱士卒。”
陆安又道:“若他还提前了解了队中士卒姓名,了解了最近一场战役中,你有哪些同袍阵亡,有哪些同袍身上仍有伤,对每一个士卒的军功心里有数,言谈举止中随口可夸出你斩首几何,缴获几何,你又待如何?”
学生开口便道:“自是亲近他,愿意追随他。”
陆安又道:“若此人还喜欢做一些仪式,他了解了阵亡名单,要求每次点卯时,除了活人,还要点死人姓名,每点到死人姓名,他的同袍们都要齐声替其应答……”
学生们表情严肃起来,齐声道:“若是如此,愿为之效死。”
陆安道:“最后,他细细询问了每一个人的姓名,籍贯,住家地址,经历过什么事,有过什么念头,这些念头这些事是好是坏,他说,要帮你们把这些事情记下来,编成独属于这一支军队的史册……”
这是战史。
而一支没有战史的军队,是一支没有军魂的军队。
这个理论被陆安拿到薪朝,绝对是降维打击。
所有人都沉默了。
陆安没有再问他们“待如何”,便是问了,他们也不敢回答这个问句了。
古语有云,士为知己者死。一国做到如此,它的军队就能为它出生入死,死战不退,但若一人做到如此呢?这支军队究竟是为国而战,还是为了这个人而战?
如果是为个人而战,那他们到底是对那个人的忠诚度高,还是对天子的忠诚度高?
不敢想,完全不敢想。
学生们打了个寒颤,连呼吸都有些吃力。
虽然这么说很大逆不道,他们此刻却万分庆幸如今是太平盛世,他们先生心中装着百姓,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肆意搅弄风云,但倘若这是一个乱世,以他们先生之所学……
又是一个不敢想,不敢深究的念头。
陆安恍若未觉,自顾自地说:“我也没有练过兵,也不知该如何掌握军队,但我猜,不外乎是提高战斗力,培养荣誉感……”
“说得好!!!”
墙上突如其来传来喝彩声,陆安等人看过去,就看到墙头攀着一个青年,那青年不慎出声后,与陆安等人对上视线,便笑了一下,从墙上翻了过来,郎声道:“抱歉,我与同袍们路过此地,听得郎君高见,便忍不住驻足留恋,还望莫怪。”
这青年没有其他特点,唯有一身麦色肌肉刀削斧凿那般,棱角分明,犹如岩石。
又自我介绍:“某家姓澹台,名倚兰,字伯芳,不知郎君何名?”
陆安拱手告知了对方自己的姓名字还有排行,对方表情微微一僵:“啊……原来是你,陆九思。”
澹台倚兰下意识想跑。
他是将门子弟。
在大薪,军人和将门不可一概而论,军人是大头兵,地位低,而将门……就这么说吧,皇帝和将门联姻,已经成传统了。
官家与士人共天下,与将门共富贵。
说是这么说,但那些文人看将门的目光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受此影响,澹台倚兰一向不喜欢和文人打交道,尤其是那些声名赫赫的文人。
可这个文人认为可以给军队写史诶!
“呼……不管了……”
澹台倚兰低声对自己说了这么一声,然后又扬起笑容,走向陆安:“刚才你说的那些话,我十分感兴趣,我与我之同袍都是士卒,将去边关,不知可否交谈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