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姜宴清没有接话。

他摘下白巾,看了眼额发湿透的沈缨,说道:“侧屋有这二人的随身之物,你也一并查看。”

沈缨手臂酸疼,手指都在发颤,身上也冷,但现在时间紧迫也容不得她娇气。

况且,她也不想在姜宴清面前失了水准。

于是快速将尸身、遗物都查验完毕,重新记录梳理,在最后仵作签押一栏中按下手印和印章。

累累白骨无人识。

沈缨看向那些被白布蒙着的尸骨,希望这些枉死之人能早日落叶归根,安息长眠。

姜宴清将验尸笔录收好,率先走出门,沈缨紧跟在他身后。

门一打开,清新之气便窜入肺腑。

沈缨吸了口气,顺带揉了揉发胀的眼眶。

东方既白,不知不觉间竟验了大半夜。

她看向姜宴清,整整忙碌了一夜,他却没有一丝疲态,眉眼清澈,挺直的腰背如劲松一样。

她甚至在想,这样冷硬超脱之人,会不会饮风食露就能过活。

魏庙的看门老头也醒了,送来茶水和几盘点心。

魏庙清苦,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连茶碗都是修补过的。

至于那点心,应该也是他们从祭品里翻捡出来的。

沈缨嘴角勾起不怀好意的笑意,抬眼看向姜宴清。

就见他对老头微微颔首,拿起一个酥饼扔在嘴里就着茶水咽了下去,眉都没皱一下。

或许他神态太过随意,老头见状笑着说了句“大人慢用”便离开了。

沈缨没看到姜宴清的矫情姿态,认为他又在装模作样,颇觉无趣。

于是她快速吃了点心,拍掉手上的面渣,又戴好护手皮套,上前检验从竹林寺取来的东西。

死者随身之物不多,大约是惊马丢失了一部分。

包裹内有一枚质地中上的环形玉佩、书本、一个锦缎大荷包和一盒子陶瓷瓶。

沈缨打开瓷瓶闻,竟有大半治疗马疾的药,其中有几瓶她认识,那是治马儿脓疮的药粉。

脓疮十分难缠,多分布于马腿和马肚上,成片出现,发出恶臭。

马会因为这些脓疮而暴躁不安,毛色发枯,最麻烦的是,这东西会传给其他马匹。

袋子里有空瓶,也有用了一半的瓶子。

由此可见,这二人的马当时得病已经有一段时日。

沈缨不由得回想起周庚年的话。

他说自己一眼就看出那匹马是宝马,皮毛光亮、膘肥体壮,最少能卖百贯。

二十年前,良马确实值钱,但病马就另说了。

尤其还得了难缠的脓疮,能有人买就不错了。

所以,周庚年,说谎了。

她毫无隐瞒地将推论说出,姜宴清点点头,将一本册子递给她,指着页上的一行小字念道。

“能北上入鹿鸣宴一观,三生有幸耳。”

于是他推测道:“这二人,应是来参加鹿鸣宴,至永昌山路一带发生祸事。周庚年说在他们旁侧发现极品马,于是偷马换银,显然与你推断之事不符。”

“大人说的有理。”

事实摆在眼前,周庚年定然是在隐瞒真相。

偷马是真,却不见得是这二人的。

难道,他真的遇到了鹰卫,所以不敢说出真相?

可鹰卫是朝廷神秘暗卫,他一个永昌老百姓又怎么能辨认出?

或者,有其他同谋?

沈缨百思不得其解,随手拿起另外一个布袋,锦缎为面,绣了一丛牡丹。

绸缎是上好的云锦,绣线中掺杂着金银线,双面绣,绣技虽显稚嫩但花样极美,看得出,是专门从画师手中买的花样。

她左看右看,总觉得这针线样式十分熟悉。

她解开束口的带子,一股诡异的味道扑鼻而来。

她慌忙掩住口鼻,震惊道:“这炒豆里有除鼠散的味道。”

见姜宴清疑惑地向她看来,沈缨解释道:“这不是一般的炒豆,这是专门给马炒制的马料。”

“永昌做这个生意的人很多,它的价格比草料贵两倍,但养马之人爱惜马匹,若行远路也会买些犒劳马儿。”

她说着从袋子里取出几颗闻了闻:“是除鼠散,此毒虽禁,但德春堂当初卖出许多,难免会有人私藏。”

姜宴清拿来一个点心盘放在案上,沈缨小心翼翼地将里面东西倒出来,只有小半碗炒豆。

因年代久远,豆子已泛黑干瘪,但若细细观察,就能发现其中一些豆子是黑中带紫的颜色。

炒豆里加了药材,能为马匹解乏去痛。

益州一带山路难行,所以炒豆的生意还是很好做的。

徐道仁族内就是做这门生意,如今已经将铺子开到了其他城镇。

只是,这袋炒豆里怎会掺了除鼠散?

沈缨小心地将那些豆子敲开,取其中心部分撒入银碗中试毒。

“大人,有一半的豆子是被含有除鼠散的水特意浸泡过的,马儿吃上两口就会有麻痹的症状,跑得越快,死得越快。永昌县做马料生意的那几家,各有秘方,拿这个豆子去查问,应该能找到来源。”

姜宴清知道沈缨已经尽了全力,该她查验之事都做得很好,且头脑清晰、不急不躁,这一点令他甚为满意,至少她具备了一个好仵作基本的素养。

而接下来,就是他该调查的事了。

旁侧有笔墨纸砚,他快速将验尸结论、周庚年真假的说辞以及无奇调查到的事罗列在纸上。

他笔尖蘸取了朱砂,画了几条红线,将可疑之处圈出。

周庚年到底在哪里发现了鹰卫的马匹?

徐道仁知道冯华的事,他在旧案中又是何种角色?

那包有毒的炒豆是偶然还是店家故意陷害?

鹰卫会不会也买到了有毒的炒豆?

鹰卫战马都经过内廷精心挑选,由他们亲自照料,马于鹰卫而言相当于泽袍。

若他们途径永昌,听闻此地炒豆出名,极有可能在补给粮草时采买一些犒赏马匹。

假设,他们的马全都吃了毒豆死亡,那么鹰卫呢?

他们发生了什么,为何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是遇上了仇敌、埋伏还是围杀?

还有冯华那座宅子,他女儿交托沈缨母亲保管的秘密,会不会就是沈缨姨父的那具尸身?

区区一个石匠能和县令有什么过节?

会不会是……发现了冯华的秘密而被灭口?

沈缨立在案前,看着姜宴清笔尖在纸上游动,忽然悬于丛林二字上。

她立刻说道:“民女可为大人带路,北山以前有一些村落,因天灾人患村民迁徙,官府修路后地貌有了变化,一些小路您怕是不知道。”

姜宴清点点头,抬眼看着她说道:“那便劳烦沈仵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