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第2/3页)

“而你如今,问我愿不愿留在是非之地?”

“我不愿。”

姜宴清静静的望着她,嘴角抿的有些紧。

沈缨与之对视,难得的不移寸许,不避不让。

她微微倾身看着姜宴清,说:“大人张口便让我搏命,是让我为何人搏命?”

“搏什么命?”

“而我,为何要为之搏命?”

姜宴清依旧看着她,说:“若为我,可否?”

沈缨抿了抿唇,问:“为姜县令?”

“不,为姜宴清。”

“我将性命交托于你,与你同生共死,祸福相依。”

“君子一诺,千秋万岁,你敢与我一同搏个盛世清平么?”

姜宴清言罢,提起茶壶在沈缨面前的茶盏中注入刚泡好的茶水。

“敢吗?”他端起茶盏递向她。

沈缨望着清清淡淡的茶水,闻着悠悠茶香,心绪飘了很远。

她似乎在片刻间便将自己活过的岁月翻看了一遍。

她的目光落在姜宴清端着茶盏的手,那只手因用力而僵直。

她盯着看了看,终于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答道:“敢。”

姜宴清松开攥着茶盏的手,看着沈缨明静的面容和双眸中的坚定。

多日来,周旋于各色人物之间的烦心疲惫终于平静下来。

他从怀中取出一瓶药,探身握住沈缨的手腕,随后又移了寸许,拢住她的手。

药膏散发出浓重的药味,姜宴清解开沈缨腕上的布条,为她涂上药。

那药是红色的,艳丽的红,像掺了胭脂似的。

它看着是膏,涂开后却如水般柔润。

药渗入沈缨的皮肉,进入骨骼,伤处泛起灼热的痛处。

姜宴清用指腹将药膏推开,又点了一支艾草熏烤。

他问:“痛吗?”

她点点头说:“痛。”

“吹走就不痛了。”

沈缨看着姜宴清将她的手托到嘴边,轻轻的吹了起来。

他的气息透过薄薄的皮肉入了骨,又从骨头蔓延至四肢八骸,将她熏的头脑发昏,脸也红了,心也醉了。

雨歇云散,天光渐亮,马车内也有了隐隐光。

姜宴清侧头看着睡着的沈缨,不禁失笑。

他方才一时情难自禁,又怕自己举止过分,令人不适。

故而,他一直在思索该如何说出更好听的话来。

云姑说女子都爱好听的话,听的高兴了,心便软了。

只是,他还没说出什么,对面的人因为药性发作,竟睡着了,还打着呼。

像是疲累多日,终于睡了这么一觉。

他看着沈缨,一寸一寸的刻画她的面容。

他不禁想起此次回长安时见到皇帝的一番谈话。

不过是见他望着树上的杜鹃鸟笑了一下,皇帝便说他在小长安遇上了情劫。

说他是被小狐仙引着入红尘,有了挂念。

笑他凡心深重,修不成佛了。

虽是一句戏言,但他听到小狐仙三个字,一瞬间便想到了沈缨。

挂念吗?

他自记事起听到寺中僧人说的最多的便是心无挂碍。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而今,他挂念小长安,和小长安里的那个人。

皇帝捏着棋子迟迟不肯落下,戏称他是被繁华的小长安迷了眼,被美人好酒绊住了脚。

他未解释,平静的落下一子,将皇帝的棋子尽数吞下。

皇帝看着棋局,仰头喝了一碗浓茶,叹息道:“你这条线倒是埋的深,诱朕孤军深入,如今一招釜底抽薪,便让朕功亏一篑。”

“本以为,在永昌劳心劳力,你的棋技会有所退步,朕也能赢你一次。没曾想,经永昌一役,你竟更上一层。”

“宴清棋技,想必当今天下已无人可及。”

姜宴清自谦道:“臣在永昌便连输过林默两次。陛下德仁治国,天下安定,人才济济,实不敢称为第一。”

皇帝笑了一下,侧靠在凭几上,说道:“你就爱谦虚,说起林家那位状元郎,朕当年听闻他病故,有半年无法释怀。”

“那般惊才绝艳的人物,真是百年也难出一个。姿容、才智、胸怀,朕以为,他能入内阁做宰相,助朕一臂之力。却不曾想……明珠蒙尘,堕落至此。”

他陷入回忆,面上有悲戚之色,但很快便敛去,指了指姜宴清说:“你也算个神童,却也只及他当年七八分。”

姜宴清笑了一下说:“我为何要与他比?”

如今这般,姜宴清心里自明,他不认识什么林道殊,也不知道林家当年惊艳绝伦的神童。

他只识林默,林下清风起,默然对花开的林默。

姜宴清边说着边给皇帝换了新茶,茶是淡茶,加了些药材,能助眠安神。

他看了眼皇帝的面色,说道:“与其在此输棋,倒不如回去休息片刻,陛下累了。”

皇帝却看着棋盘说道:“想让朕安睡,你用心做官,早日回到京城来帮朕。天下安,朕才安,朕需要的不是一个枕头,而是一介良臣啊。”

姜宴清并未接话,而是抬手又重新布置了棋局。

布好后落下一子,说道:“有臣在,定保蜀地无虞。”

“进可攻,退亦可守,他日若局势有变,蜀道便是臣给陛下留的最后一步棋。”

皇帝坐直身看着棋局,很久后,落下一子。

一子定,而全局定。

宴清安,则蜀中安。

他们都知道,蜀道遥遥,巍峨艰险。

守住蜀道,便是守住了西南。

他们在窗前俯瞰梵音寺山中夜景,谈论蜀中治理之法,试探、考验、点拨……

君臣可为友,可为亲,但君君臣臣亦是规矩。

他以前以为自己可以做个孤臣,守在边陲,守到死,但如今他希望有个人愿陪着他。

所以,鬼使神差的再回永昌时,他重走城北飞鸟道。

巧的是,这一日,也是大雨。

整个林道内,雨水声出奇的大,他不由得回想初经此地时,雨也这么大?

在经过那个熟悉的十字路口时,无奇勒马缓行,那一刻他心中突然一动。

纵然没有看到外头情形,他依旧知道,是沈缨在那里。

不可否认,他内心是愉悦的。

因为愉悦,故而生出更多的执念来。

若是将此人永久的留在身边,多好。

同生共死,荣辱与共,祸福相依。

他又看了眼身侧安睡的沈缨,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君子一诺,与汝共生。”

写好后折了几折,折成一个小鸟的形状,放入沈缨的腰袋内。

最后,他轻轻叩击车壁。

马车踢踏前行。

于是城北飞鸟道上缓慢行着一辆黑色马车,转入弯道,一直往城中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