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还好夜色如晦,吹得烛光摇曳,看不清他此刻红得彻底的耳廓。

“……你,真的第一个想穿给我看?”

尘埃漂浮在寂静内室,那一点少年慕艾的心意也随着尘埃荡荡悠悠,无处落脚。

“从前在巫山的时候,其实也有很多漂亮的裙裳,只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出任务,裙裳层层叠叠,不便行事,所以从来没有认真装扮过。”

珑玲一手托起嫁衣宽大衣袖,微弱烛光映照着衣袖上用金线绣成的凤凰,流光溢彩,仿佛仙宫造物。

然而,她的双眼却比衣袖上的凤凰更亮。

“我知道,这些裙裳首饰华而不实,累赘得连个剑花都翻不好,可我就想穿一次,穿给过去从未装扮过的自己看——也穿给我的心上人看。”

就像一颗埋在地底已久的种子,积攒了足够的力量,被今日这场风雨一浇,突然挣扎着破土而出。

珑玲几乎顾不上扭捏。

以前从未思考过的问题,从未想过的答案,此时源源不断地从她心底涌现出。

她必须要说,她不得不说。

她已经沉默了太久,不想在黑暗中永远沉默下去。

“那你呢?”

她上前两步,半蹲在他的床榻前,视线齐平。

“你愿意看见我吗?”

少女的面庞被烛光勾勒出起伏轮廓。

分明是娇憨可爱的五官,若是笑起来,双颊还会有一对浅浅梨涡,但她的眼中却从未流露过任何软弱情态,总是倔强又执著,一旦认定什么,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就连问出来的这句话也不像请求。

她离得那样近,近得能让他嗅到她身上沾染着体温的茉莉香,浓密卷翘的长睫像刷子一样,忽闪忽闪刷过他心尖,几乎能被他数清到底有几根睫毛。

她还掷地有声地说——

他是她的心上人。

梅池春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你确定你给了我选项?”

他的所有视野,所有感官,统统被她所占据,哪里有不看见她的选择?

珑玲看着他略带点讥意的眼风,这一次,她似乎终于从那种状似冷淡的态度下,看清了几分被他藏得很好的无奈与纵容。

她回想起方才尉迟肃和公孙秉的那些话。

尉迟肃说他有七成把握,认定阿拾就是梅池春,事实上他那七成把握都是源于阿拾所用的术式。

那些兵家术式,其实根本无法作为佐证。

连她的天戮剑技,这世间也有人能仿得九成像,兵家弟子修习梅池春所创的兵阵,实在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如果真的是本尊,当然最好。

如果不是,那也没有办法。

她无法向一个已死之人确定自己的心意,也想不明白她对阿拾,到底是执念多一些,还是喜欢多一些。

要分辨清这些琐碎的感情,对现在的珑玲而言,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但是,难道分辨不清就不能喜欢一个人了?

珑玲在杀伐中长大,原本就道德淡薄,如今好不容易突然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还没仔细品品自己的七情六欲,让她克制,纯属做梦。

想到这里,少女抿了抿唇,眼角眉梢有笑意徐徐绽开。

“你笑什么呢?”

“我在想,”珑玲眨了眨眼,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如果换成是你,我忍不忍得了你打呼噜,磨牙,不爱洗澡。”

梅池春怔了一下。

这人真是……怎么能这么淡定的说出这种惊世骇俗的话?

然而他还是毫不犹豫辩解:

“你不用忍,我不打呼噜,也不磨牙,无论春夏秋冬都要沐浴,衣裳不会连续穿两日,条件允许时衣裳每日都要熏香,并且穿不同的衣裳,配饰腰带也都有讲究,绝不重样。”

珑玲也认真点头:“除了后面几条,我也一样。”

两人面面相觑,彼此都似乎感觉到了一丝微妙气氛。

……怎么搞得好像要成婚的是他们一样。

可梅池春看着她一身绯衣,听了她今夜这些话,又很难不浮想联翩。

如果她真的是来嫁给他的,如果今夜真的是他们的洞房花烛——

眼睫向下飞快扫动,在她丰盈唇瓣上蜻蜓点水地掠过。

胸腔被一股暖流无声涨满,喉间却愈发干涩,渴得要命。

梅池春挪开眼。

“反正,你不愿意嫁就别嫁,也不必对尉迟肃有什么歉疚,他突然求娶你,见色起意是一回事,应该早就从蔺青曜的反应里猜出你的身份了,而且他还故意留下了蔺青曜……”

观尉迟肃今日举止,不是个没有城府的莽夫,不会不知道,这样做会得罪巫山,而且巫山一定会派人来营救蔺青曜,届时他还是不得不放人。

珑玲突然道:

“我这次来救你,并非只有我一人行动。”

她将死生冢外还有秀秀和两名墨家师姐的事,告诉了梅池春,还有汲隐,珑玲来之前他便已经向墨家钜子请求了支援。

梅池春沉吟片刻。

“原来如此。”

看来这个尉迟肃不仅不是莽夫,还是个胸中颇有城府的人。

“今夜不必走了,逃也是逃不出去的。”梅池春抬头道,“明日应该会有大事发生,不过,战场不在我们这边,所以明天一切照常,我们静观其变即可。”

“好。”

珑玲起身欲回,却又忽然被人攥住手腕。

“还有——”

回头看到他长眉压沉,眸光肃然,珑玲仔细聆听他接下来的话。

“你再说一次,你今晚打算睡哪儿?”

珑玲眼珠一转,才想起来她方才说了,尉迟肃给她安排的是他自己的房间。

不过此刻她看着少年阴恻恻的表情,她道:

“睡你这里?”

“……我的意思是,你跟他说,让他给你安排一个房间。”

“哦哦哦。”

珑玲意会,摆摆手道:“那我去啦,你好好休息!”

绯红的裙摆绽开又合拢,房门嘎吱一声关上,吹熄烛台,听着窗外雨声淅沥,梅池春缓缓阖目躺下。

少女留下的气息并未在内室里消逝,不知是不是他的心理作用,反而愈发清晰,久久不散,在内室潮湿空气中勾起某些浮想联翩的画面。

一炷香后。

浑身血液下涌的少年,于黑暗中睁开一双欲壑难填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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珑玲倒是一夜无梦,难得睡了个好觉。

昨夜她回去后,就让公孙秉给尉迟肃传话,问他能不能重新安排一个房间,不行的话给她指指路,睡厨房也可以,反正她一回生二回熟了。

她这样一说,公孙秉忙不迭就去传话了,很快就得了回复,让人给珑玲安排了一间舒适宽敞的寝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