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郢吴虚(第2/3页)
燕珩摸摸他的头。
秦诏哭得更厉害了些。
燕珩折眉垂视,声息虽冷,却不自觉柔和三分:“我的儿,你哭什么?”
秦诏呜呜地哭,哽咽着说话时,肩膀也颤抖:“为何、为何扶桐宫……离得父王那样远?”
燕珩:“……”
难不成还真是心病?
秦诏窝在人腿边,额头几乎抵在人膝头上。
这会儿,他鼻梁斜斜一道伤痕已凝结了浅疤,嘴角血痕化作青紫,泪眼怜人,烧的眼尾都发红…连嗓音,也哑的不成个样子了。
不知怎么回事,秦诏纵是哭起来,也叫人觉得心肝俱碎,而分毫不矫揉造作——那是实在的眼泪,一大颗滚着一大颗。
“为何总叫我离得父王远远的……总要走很久,才能到父王宫殿,平日里父王又辛苦忙碌,我常——常常去不得,如今生了病,更是连想也不敢想了。”
秦诏烧得厉害,抱住他父王的手,抽泣着说话,伤心地都快糊涂了。
那情形,哭得人心碎。
德福跟着他们王上伤心。
可——可离得他们王上金殿和凤鸣宫最近的……便是东宫了呀?
燕珩先是生了点火气。
走很久?要那白赏的金銮作什么用?
但他又想起来,秦诏与他请安,从来都是趋行,乖觉慎重,恭敬个十二分,比亲父王还要再添几分情深义重。
因而,火气消下去,全滚成了无奈与怜惜。他轻叹了口气,又伸出手去,摸了摸人的额头,因烧得实在厉害,连指尖都烫热了。
“为这点事哭什么?”燕珩沉默了片刻,才道:“如今生了病,寡人来看你便是。”
秦诏仍不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父王,我、我这些日子养伤,岂不是去不得请安?……”不等人答话,他又道:“我会乖乖请安、乖乖听话的,您不要将我赶得更远,父王,求求您了。”
燕珩拿帕子替他蹭了下眼泪:“寡人不会赶你走的。”
“真的?”
“自然。”
听了这话,秦诏这才敢小声道:“那、那……父王,我好难受……您能不能,抱抱我?”
燕珩微怔。
不答,也迟迟没有动作。
[抱抱我……]
那样恳切地祈求,倏然掀开记忆的阴影。
这位帝王忽忆起来。
那年自己害病、也是生了热,趁仆子们不注意,便一路小跑奔到扶桐宫去了。他跑了许久,热的头上生了一层细汗,连后襟都濡湿了。
他扒着殿门向里望。
殿里冷清,玉夫人就那样静静地回看他。
——隔着两道殿门。
那年燕珩七岁,既没有唤母亲,也没有露出一个笑来。
他只是垂低眸光,拿金靴碾磨着落在地上的一片海棠花瓣,寂静到能听见风声自身体里穿过。
磨蹭许久,他才用一种奇异地、甚至含着期盼的声音,对那位夫人说:“你能不能……能不能抱抱我?”
玉夫人只是微笑:“你是东宫殿下,要讲规矩。”
燕珩听见自己骤然冷下去的声音……
他说:“本宫是太子,本宫命令你——抱抱我。”
玉夫人仍旧摇头。
被人拒绝之后。
燕珩不肯走,只是用一种冷漠到近乎怨恨的眼神盯着她,不发一言。
——那日,他是被燕正亲自抱回去的。满宫仆从惊弓似的跪下去,而后,东宫便围满了嘘寒问暖的夫人们,心疼的几度落泪。
然而燕珩没哭。
自那之后,他再也没去过扶桐宫。
直至玉夫人死。
他没有再去找她,她也从没有抱过他。
似乎回忆太过幽邃久远,携裹着岁月,在他心底吹起陈旧的风来……以至于燕珩沉默了许久,方才垂下眸光去看秦诏,神色复杂。
秦诏见他不说话,便轻声问道:“父王,您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终于……
燕珩伸手,将人捞进怀里,声息淡地像叹息一般:“扶桐宫,以前是我……”
他将‘母亲’二字咽下去,改了口道,“以前是玉夫人的宫殿。寡人知道,扶桐宫离金殿很远,离东宫……”他缓声道:“应该……应该也很远吧。”
因为远,所以,玉夫人才从不会去看他。
在少年人眼里,这样的“远”压在心底,是午后奔逐到满头细汗也无法再跨越的距离。一如远远地微笑、远远地金碧辉煌的冰冷宫殿。
秦诏窝在人怀里,轻声问:“父王……玉夫人是谁?”
“是……”燕珩顿了顿,微笑道:“是我父王的一位夫人。她很美,但去世的很早。”
“父王,我只认知一个夫人,那就是我母亲。她也很美丽,也很早便去世了——发烧的时候,我母亲总会抱着我。父王,我偶尔会很想她。”秦诏拿额头蹭他肩窝,道:“父王,那您的母亲呢?”
“寡人……”燕珩哑声道:“寡人没有母亲。”
人怎么会没有母亲呢?
但秦诏没有再追问,他浑身发烫,烧得难受,此刻便抬起脸来,深深地盯着他:“父王,我也没有母亲了。我只有您。——父王,我可以问您个问题吗?”
燕珩应他:“嗯?”
“父王,你若以后不喜欢我了,能不能别赶我走?或是有别的公子了,能不能别撵我回秦宫?我必会乖乖听话的,绝不敢再给您惹麻烦了。”
“还有,以后……我长得再大些,就更不怕去见父王的路远了。”
帝王微笑不语,眼底一弯月光湿痕。
“父王,我不怕路远。”
“父王,我有点冷。你再抱我抱得紧一些,可以吗?”
“……”
燕珩抱住人,轻轻地拍着秦诏的后背,算作安抚。他唤人递了酒水来,拿软帕沾湿擦过一小片胸膛,又去擦脸。
秦诏被酒水熏得软乎乎的。
没大会,仆从们回来,将凿好的细碎冰块搁在玉瓷碗里,哄着人狠敷一遭、又吃了两次汤药,才算完。
那细雨不知何时停了,月明中宵。
燕珩伸手摸摸人的额头,发觉热度渐渐地消了下去。
他不放心似的,又唤医师来诊脉,直至确认这小子躲过一劫。他面容上虽瞧不出喜怒,心底却实在地轻松了一口气。
又安置一会儿,眼见秦诏也安稳睡过去了,他方才将人轻放在榻上。
燕珩站起身来,目光落在少年身上,沉默少倾,方才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