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青本胜蓝
长谈后的这一夜, 让梁道玄失眠的,不是姑丈口中的妖魔鬼怪,而是另一种更柔软的感情。
第二日晨起,冷清清的露珠挂在窗外新绿的老树枝头, 梁道玄望了一会儿, 才更衣入宫。
因太后懿旨, 为让小皇帝姜霖可以常常亲近舅舅,梁道玄入宫无需奏请,执太后赐下的禁内令牒, 通传秉明,即可穿过一道道高墙。
午前,太后梁珞迦在中朝仪英殿,代年幼的圣上召见政事堂的大人们, 真正的皇帝却因被叫醒而一脸不高兴, 用过早膳, 被十来个紧张兮兮的宫人簇拥着, 在建章殿内哭闹。
梁道玄还没走过正殿,就听见小皇帝姜霖的嚷涕声,领路的霍公公低语道:“一大早圣上就不大乐意,好几个人了也哄不安宁, 太后又朝政要顾虑,幸好国舅大人来了,您快请一步,这样一直哭, 嗓子可怎么好……”
霍公公和沈宜一样,都是四平八稳的个性,今日却有些急了。
“圣上为什么这样哭?有什么缘故?”梁道玄听这一阵高过一阵的哭声, 仿佛不大像是简单的小孩无赖撒泼。
“今日晌午前,圣上要到敬德宫学认五谷,许是今年春日气候不好,外面冷津津的,圣上穿戴好却怎么都不肯出门了。”
“我知道了,有劳霍公公。”
像上一世梁道玄所了解的,全部小孩子都要从学习看图识物培养社会认知能力,如今这辈子,孩子们也得通过图画或是实物,完成这一幼年的教学任务。
外甥姜霖是皇帝,他的“看图识物”会比较与众不同。他优先要学会分辨的各种祭器礼器与祭祀天地所用的五谷,以及识别列祖列宗的画像。
枯燥无趣至极,如果是梁道玄,他也想哭。
敬德宫是皇城内悬挂供奉姜氏诸位帝王画像的地方,对小孩子来说过于阴森可怖,姜霖已经去过几次,很是抵触。
听妹妹说,自己这小外甥年纪不大,是有些倔脾气的,梁道玄进到内殿,只见孩子哭得满面泪痕,脸色红涨,很是可怜。
看见了舅舅,姜霖哭着张开手臂,短腿奔走几步,扑进梁道玄的怀中。
“啾啾……朕不去,不去……”
任谁见了都会心疼,更何况这是自己亲外甥。梁道玄抱起姜霖,轻轻拍抚他哭得满是汗水的后脊,温柔道:“好,不去,我们不过去。”
姜霖抽噎几声,可怜地点点头,安静伏在梁道玄肩头。
这可为难了在场的其他宫人,因是太后交待的事情,他们不敢违命,又清楚太后倚仗新来兄长,小皇帝也亲近舅舅,众人进退维谷。
“太后下了朝,我去通传,今日晌午,圣上就先交给我,我带他四处转转,你们不放心就在后面跟着。”梁道玄安抚众人,命人为圣上更衣,擦去汗珠,最后才抱起姜霖走出寝宫。
宫人们只好默不作声远远跟着。
走了一阵,姜霖到底是小孩,恢复跳脱心性,说什么都要下来自己走,梁道玄答应,但要求他要牵着自己的手,姜霖乖巧答允,头点似雏鸟啄食,眼睛也愈发晶亮。
沿着太液池朝前,是玉屏宫和临照廊,弯弯曲曲的是箕斗步云桥,前后各罩一小亭,二人走累了就在这里休息。
亭内顶彩绘炫丽,梁道玄抱姜霖在膝上,带他认上面的祥瑞图样,简单的龙凤孩子都认识,然而复杂些的玄武麒麟却要一点点教。
姜霖是聪明的孩子,大概遗传了母亲,认得快,发音仍有不准,但梁道玄夸一次,他就说一次,说完就要梁道玄再夸。这个性看起来是个非常容易上头的。梁道玄感叹教育不易,又怕打击孩子学习积极性,只能将无条件的夸奖换成克制的鼓舞。
教过课,又兜起圈子,小外甥走累了,就缠着梁道玄要抱,他只能照做。
幼童稚嫩,疲倦的身体全部重量都压在梁道玄肩臂上也有些重量,呼吸颤颤巍巍,比春天新生的麦苗还柔软。
梁道玄抱着外甥,看向太液池远岸起伏的宫墙龙脊,心中泛起潮湿的惆怅。
他不是伤春悲秋的人,可昨日听了太多近乎哀鸣惨叫的真相,一夜未睡,胸口发闷,想着怀中稚子的一位兄长一位姐姐如今各为冢中枯骨与深宫疯妇,他更觉悲凉。
思及此处,梁道玄对小皇帝的怜爱更胜,圈在怀里,用自己的脸轻轻贴着孩子光洁饱满的额头,只思考一件事。
他此刻是发自内心要保护这个生在无情帝王家的孩子。
远远的,他看着池水,再远一些,梁珞迦看着自己的兄长。
许久,她才走上前,命人接过孩子抱走休息,自己则站置一旁。
“沈宜说,哥哥见过孝怀长公主了。”
“我没有受到惊吓。”真正惊到他的并不是长公主,而是关于皇家血腥味十足的那个故事。
“长公主是可怜人,先帝也一样。”
“长公主将我认成了你,叫我姐姐。”梁道玄看着妹妹,“你一定对她很好。”
“我名义上是她的母亲。她很喜欢我。先帝殡天时,公主发作得厉害,我陪了很久,有时晚上只能将霖儿丢在一旁,与她同眠……入了春,公主如今才稍稍好了。”梁珞迦声音轻的像是绵长的叹息。
梁道玄也安静地望着平静的湖面。
“哥哥,你的表哥和表嫂知晓孕中喜事时,是怎样的?”梁珞迦突然问。
“崔表哥老成持重,可那天快活的像个孩子,拉着我喝酒,商量孩子的名字,想了几百个,哪个都觉得差一点意思,简直哭笑不得。”
“是了,寻常人家添丁之喜临门,丈夫大抵如此。可你知道,我的丈夫——先帝在得知我有了身孕后是怎样的情形么?”
梁道玄摇头。
梁珞迦眼睫在料峭春风里抖啊抖,许久才开口:“他哭了,抱着我,哭着说,我们的孩子,命为什么这样苦,为什么要生在帝王家。”
梁道玄心口发闷,再清透的风也吹不开郁结的压抑。
“长公主是如何变成今天这样子的,哥哥身边是有长辈的,勋贵们未必全然清楚当年的事,但也不是聋子瞎子,欧阳太子妃与皇太孙有没有谋逆弑君,永远无有真相了。诞下霖儿前的一两个月,我日日梦见有人在哭,我觉得那不是什么冤魂,而是投胎在我腹中的孩子,在哭自己的将来。”
梁珞迦的眼泪也流下来,她接过梁道玄递来的巾帕,侧过身去,将剩下的眼泪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