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天王随那年轻人行至一远离众人的僻地, 见他停步慢慢转身,两道目光投来,显是在等自己说话, 一时间, 思绪翻涌,又悲喜交集,竟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那夜我与谢隐山在帐中说话,你人就在外面,是吗?”
他定了定神, 终还是以如此的方式发了话。
裴世瑜未加应答。
天王苦笑了下, 摇了摇头。
“我确是多此一问了。你自然是听到过我的话,否则那夜怎会过而不入?我知你一时很难接受,但你确实不是裴家的孩子,你是我的儿子。我本也无意叫你立刻便知晓此事的, 谁料……”
他轻顿,凝视着对面的年轻人。
“或许这便是天意吧。如此也好,叫你早日知道, 你我父子便也可以早日相认——”
“我请天王自重!”
裴世瑜显是喝了不少的酒,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随即截断他话。
“我父乃前朝堂堂靖北侯裴大将军!他已故去, 早已不在人世!”
天王静默了下去。
“你为何如此痛恨于我?是因当年我曾与朝廷为敌,与大将军为敌,最后害他身死监牢?”
片刻后, 带了几分小心, 他慢慢地问。
回应他的,是裴世瑜那紧闭的唇角与愈发冷漠的眼神。
天王等待了片刻,再次开口。
“我宇文纵做事, 从来不给任何人以交待。世人毁我,骂我,由他们去,安能浮石沉木,损我半分?”
“今日我却破例。不是我要为自己洗名,而是你对我,应是存了几分误解。”
“不错,我少年时确曾起兵,不但做了天下人眼中的反贼,更被如裴家这样的所谓忠门所不容。但是那样的朝廷,我不反,他也会先杀我。从来只有夺情,你见过父丧未毕,便有命做儿子的入京的道理?”
“遇如此之事,裴家或会为了他们所谓的忠名,所谓的大局,选择委曲求全,我宇文纵却不能忍了!不杀那作威作福的传旨太监,难道要我自己割下脑袋,送上去给长安的皇帝老儿助兴?”
应是渐渐浸入往事,他的情绪微微波动了起来。
“我起初也无意发兵长安。”
“我不知你是否知晓我与你母亲的一些过往。我与她一见倾心。在那之前,我曾求婚,却被裴家拒了,我不死心,当时特意又去长安找她,她不顾我苦苦哀求,拒我于千里之外,对我冷酷至极。但那时,我依然心存幻想。”
“裴家之所以不允她与我一起,就是为了维持门第,害怕我宇文家玷污他们的忠名。我心里想着,我若当真坐实反叛,此生怕便和她真的永无机会了。我只要自保,朝廷不再为难我,往后我在西陲,也不特意去为难他们。”
“是我想得太过简单。那皇帝不自量力,还是个睁眼瞎,竟好似看不到长安已是摇摇欲坠,还做梦都想如何维继天下,怎会容许我起这个头。很快,朝廷派兵来打,不是我的敌手,数次败北去后,我以为就此可以消停了,不料随后,我又收到消息,朝廷再次派兵前来,而这一次,领军之人,竟是她的兄长!”
“自此我再无半点犹豫,索性发兵,直接打去长安。不将长安彻底打个稀巴烂,难消我的心头之恨!”
纵然事情已是过去二十多年,此刻说起,天王依旧带着几分未消的恨意。
他看着面前的裴世瑜。
“虎瞳你说,我何错之有?说句不敬的话,裴大将军最后身死天牢,那是他自己愚忠所致!倘若你定要将这也算到我的头上,我无话可说!”
“对了!”
他仿佛又想起什么,急急地再次解释起来。
“世人还传我以人肉充作军粮,称我为食人魔头。”
“可笑至极!”
他面露不屑之色。
“想当年,老子反出朝廷,一路打去,沿途州郡,无不望风披靡,凡阻挡者皆死!人,我是杀过不少,我认,但何须以人肉充饥!不过是那些恨我之人诋毁,而世人畏我,以讹传讹罢了!”
他说到激动之处,上去几步,紧紧地攥住那儿郎子的手。
“虎瞳!你自小在裴家长大,我知你多少应是看不惯我的。只要你肯认我,回到我的身边,往后你想如何,只要我能做到,我都照你心愿行事。记得咱俩那日在太华西峰顶喝酒观看日出,我曾对你说的话吗?此大乱之世,只要你我父子同心……”
裴世瑜一把甩开天王,后退一步。
“你何以造反,是否魔头,关我何事?我只问你一句话!”
“当年你将我姑母与兄长他们阻在道上,究竟都对我的姑母做过甚事,她才会委身于你,过后有我?”
他压低声,咬着槽牙似地问。
说出这一句话,于他而言,似是极为艰难的一件事。
问完,他通红的眼便死死盯着天王的双目,胸膛微微起伏,喘息个不停。
夕阳渐渐沉向二人身后的西岭,天际依旧布着余晖,四野里的暮暝却骤然转浓,野风大作。
天王应是没有想到他会问如此一件事,定怔了片刻,醒神过来,微微转面,避开他的目光,含糊地道:“你怎会想到问这个……”
“这对我极是重要!你必须给我说清楚!”
裴世瑜缓缓地捏了捏拳,似在极力控制自己情绪。
“或者,我来换个问法吧。”
他深深地呼吸一口气。
“你当时,有无强迫她?”
天王倏然转面回来,看他一眼,皱眉道:“谁告诉你我强迫过她?是你的兄长,还是你那些该死的族人?”
“谁都不曾!我只问你!”
“自然没有!”
天王盯了他一眼,斩钉截铁地道。
“宇文纵!”
裴世瑜直呼他名。
“你在告诉我,你阻拦了他们的去路,要将他们冻死在缺衣少食的冰天雪地里,逼得我姑母不得不去见你,见面后,她好端端的,便心甘情愿献身于你?”
“凭什么?就凭你乱臣贼子的身份?凭先父被你所累,身死不久?凭她对你还有感情,心中仍是爱你,所以丝毫也不计较你所行的卑劣之举?”
“虎瞳!”天王面色微变,低喝一句。
“你怎敢如此说话!”
“怎么,你这就受不住了吗?”裴世瑜冷笑一声。
“先父对李家的忠诚,我固然不懂,也做不到,但对先父,对我裴家而言,为朝廷镇乱,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你全家被杀又怎样?只怪你自己无能,败在了先父的手下!先父没有半点错!你却怀恨在心,恃强刁难孤儿寡母一行!”
“我当日虽然不在,却也不难想象,我若是姑母,只会认清你的真实面目!对你这等趁人之危的无耻之辈,说鄙视都是轻的,怎可能还会有半点情爱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