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金银是个大块头,有他陪伴,今天陈耀祖没有再借机接近辛实。

辛实可算松了口气,工程今天结尾,他在心里打定主意,等完工领了这几天的工钱,马上就躲去城里另一头,离这伙人远远的,再找份新活计。

目前的日子瞧着貌似挺艰辛,可要说难熬也并没有,因为他心里有个盼头,盼着那艘现在还没影儿的船。

中午时分,下了场骤雨。

这个季节是马来亚的雨季,每天偶然会下一阵雨,可是并不凉快,空气又闷又湿,还是那么热。不一会儿,人力车慢悠悠地晃到后院的草坪上,雨后土软,车轮压倒带着水珠的野草,在杂草横生的湿润泥土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

金银不是专门来做事,因此没有他的餐,辛实就把自己的饭让给他吃,自己从兜里掏出两个不大的玉米面饼子凑合。

金银没全要,分了一半,剩下的随便折了片叶子包住递给辛实,干的都是体力活,不吃饱怎么行。

刚吃上,辜宅后院那两扇从没见打开过的如意门,吱呀的一声,朝外敞开来,一个五六十上下的老人走了出来。

老人戴玳瑁圆眼镜,头发黑中夹白,梳得齐整,上身穿件像是马褂的薄衣裳,灰黑色,下头的裤子外头却穿了件彩色的短裙。

大姑娘才穿花裙呢,老爷子穿彩裙,不伦不类。

辛实这是第二回见管家,第一次瞧见的时候,其实有些不忍心看,心里总忍不住想乐,可是当地很多男人都这么穿,他瞧多了,瞧也瞧习惯了,因此这回没再有用异常的目光瞧人家,只拘谨地站在一边,跟着大家一起问老人家的好。

陈耀祖最积极,问完好,凑上前去冲着人家嘘寒问暖:“詹伯,是否吃过饭,是出来办事?我能帮上忙的,你尽管吩咐。”

辛实在一旁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听见这顿奉承,在心里头嘀咕:狗腿子。

门里头,詹伯瞥了陈耀祖一眼,眼神里有股大户人家的轻慢。他没搭话,而是慢条斯理地扫了眼这群灰扑扑的人,少顷,视线在一个人头上停下来:“你,跟我进来,头家有几句话要问你。”

大家突然寂静了,目光纷纷投向辛实。

辛实不知道对方是朝自己说话,也并不关心周围的气氛,仍旧低着头发呆。还是金银突然拿手肘捅了捅他的肋骨,告诉他:“管事要你进屋去。”他才如梦初醒。

辛实惊讶地抬起头,和詹伯打量的目光对到一起,老人的眼神有种尖锐,辛实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被看穿,又纷乱地垂下眼睛。

老板怎么会要他进屋去问话?

辛实脑中猝然想起昨日那张不客气的英俊面孔。

金银说过,辜家现在只有一个主人,是一个残疾,那么詹伯口中这个要找他进去问话的头家,不做他想,必然就是那个男人。

昨天自己慌不择路逃进他的庭院,他看上去很生气,还把自己给赶走,这一回,是昨日越想越气,回过头要来找他算账?

可是自己又不是故意想去瞧见他狼狈的样子,辛实陡然紧张了起来,他很快又抬起头,想先问问詹伯究竟是什么事,如果真跟昨日有关,他在心里飞快地做打算:那个人实在不大好相处,这一进去恐怕福祸难料,我还是拔腿就跑吧。

还没张嘴,陈耀祖抢先开了口:“詹伯,我这个兄弟从没见过大人物,进去一定吓得不敢开口,头家有什么要问的,让我去。”

辛实忍不住瞧了他一眼,见陈耀祖脸上满是讨好的色彩,在心里拼命祈求,是啊是啊,叫他进去吧,不要叫我啦。

辜家是个树大根深的大家族,无论华人还是马来人,多少人想攀一攀高枝。辛实看出来了,陈耀祖这么积极,是以为老板想要询问的是此次装潢的事宜,想去巴结巴结这位传说中的辜家掌门人。

换做昨天之前,他一定在心里唾弃陈耀祖,可是现在,反而松了口气,心里甚至祈祷詹伯赶紧把陈耀祖带进去,这就证明那个男人真的只是随便找个人问话,并不是想叫他进去罚一罚他。

可惜世事总是倒霉的那一件应验得快,詹伯先是向陈耀祖说:“头家爱干净,要找个收拾得整洁的人去回话。”接着把门又敞开些,别开身体,又向辛实说了一遍:“还不跟上来?”

这是个说一不二的架势,陈耀祖左顾右盼地环视一圈,大家都是破衣旧裤,可辛实确实瞧上去就齐整些,他心里不愿意,可也不能强行跟进去,于是悻悻然退了回去。

辛实左右为难,面露难色地看向金银,谁知道金银这个傻大个,兴冲冲地用眼神催促他跟上前去,真心认为辛实是撞上了难得一遇的大运。

硬着头皮,辛实亦步亦趋往前踏了一步。詹伯见他动了,转了身,等他进来以后,没叫外面探头探脑的几个人多看一眼,很快地将门关上。

门一关,庭院里头显得更加寥落古旧。草木潇潇,不时传来虫鸣鸟叫,辛实心里忐忑,忍不住快走几步跟上詹伯,悄悄地问:“詹伯,头家要问些什么,你能先告诉我么,我真怕我惹他生气。”

詹伯回头瞥他一眼,和刚才对着众人那张脸不一样,破天荒地带了点笑模样,轻声告诉他:“别紧张,头家叫你来,是准备了一桌宴席,要犒劳你。”

辛实愣了,结巴了一下:“为、为啥?”

詹伯看他呆头呆脑,笑得更深,忍不住想要展现一些难得的慈爱之心,提点一句这个局促的年轻人:“昨天下午你迷路走到侧院,遇见头家,给头家搬了株遮阳的芭蕉叶。”

这几日都有雨,头家常待的湖心亭湿淋淋的,头家不愿意待在那里了,说想到处转一转,詹伯就推着人转到后院,头家觉得那里安静,想自己看会儿书,让他一个钟头以后来,等他再去,就发现头家正神色莫测地盯着面前一株斜插在柱子上的芭蕉叶看。

辛实哑然,心里头有些发虚,还有些愧疚。

他在心里头都快把那个男人想成了杀人如麻的黑罗刹,这回进来简直没想着可以再站着出去,结果那个男人根本没想要找他的麻烦,不仅如此,还替他在自己的管家面前做了遮掩——他哪里是迷路,是把人家的锁弄坏,故意地闯了进来。

那个男人不会不知道,可就因为他最后给出的那一点同情,一片遮阳的叶子,竟然全然地不计较他的过错,还要请他吃饭。

辛实简直有些鼻酸,吸了吸鼻子,道:“我也没做什么。”

詹伯其实也想不明白,一年来,那么多密不透风的嘘寒问暖、那么多前仆后继的贴身伺候,统统遭到了头家大发雷霆的抵制,光凭一片叶子,这小子就得到头家青睐了?破天荒地,居然还请人进家里来吃感谢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