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她正凝神苦想呢,底下王婆婆薄有怒气的嗓音已经穿透木板传到耳边。
王婆婆客气地请窦老员外、窦家兄嫂和窦二娘进堂屋坐,她自己则到阁楼下的楼梯前喊道:“陈元娘,有客到了,快些下来!”
因着是正旦,新一年的头一日,王婆婆可谓是万分克制了,寻常人其实听不出怒意,顶多是觉得严肃了些。可元娘是谁,没人能比她更了解王婆婆生气的前兆。
她前头半日已经很放肆了,若是再干点什么,难保王婆婆会顾忌节日一直宽宥。
她阿奶可不是什么溺爱孩子的人。
越是仗着什么威胁,阿奶只会越生气。
那丁点酒意,经过冷风一吹,还有阿奶即将可能会有的怒意一下,瞬间出了冷汗,散去大半。
元娘放下毛笔,大喊一声,“马上!”
她倒了点水到手心,两边手磨蹭,接着拍了拍脸颊额头,使得自己清醒不少。
还好她年纪小,肤若凝脂,又嫌弃胭脂水粉贵,所以压根没涂,否则可就为难了。又给自己灌了一碗冷茶,清清微薄的酒气,这才哒哒哒,飞快下楼。
生怕再晚半息,阿奶能上楼骂人。
好在有客人,阿奶只是不轻不重地瞥了她一眼,就继续和窦家人交谈。
窦家人除了是年节来拜访送礼,也是请她们立春到家里用饭。
这几年一直都是如此,窦老员外感念元娘一家人救了窦二娘,礼数上很是尊敬,说是当成亲女儿看待也是肺腑之言,一年四季都会做元娘的衣裳,和窦二娘是一样的,对王婆婆也很尊敬,该有的节礼从没少过。
而每年立春,也就是正月初六,是窦家人招待至亲的宴席,之前一直请的是窦老员外的亡妻娘家,还有窦家阿嫂的娘家人,从三年前又多了元娘一家人。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而王婆婆正嫌在汴京扎根不够深呢,如窦家这样的老汴京人,有点富贵,又够不着高门贵胄边的人家,交好最是合适不过。
所以她从没推拒过。
不过,今年她手里有开铺子攒下的钱,总想做点什么,少不得求到人家头上,恐怕去了得好好准备礼物。
当然这些是不必元娘烦恼的,王婆婆压根不会告诉她,元娘听到宴席,只会想到吃好吃的,以及回想春幡的剪法。
春幡剪起来可难了呢,厉害的人可以把红纸剪出许多人物和吉祥话。
元娘……想起就脑仁疼。
*
“元娘,你今年剪春幡怎的偷懒?”说话的窦家阿嫂,她中气足,调侃起人来也稍显嗓门大,一开口叫旁边几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元娘平日里还是很灵巧的,干活也麻利,但是剪花样实在需要天赋,她年年剪,年年被教,年年都忘。
今年她一进窦家,就忙不迭地拿剪刀开剪,想着横竖挂到树枝上就成,不拘美丑,免得一会儿又要被笑,还得辛苦学如何剪精巧的春幡。
去年就是这样,她一连剪坏了好多红纸和绢,以至于她们赶到开封府门前的时候,错过了开封府尹鞭打春牛的景象,实在可惜!
为此,她才连夜想出了取巧的法子呢。
哪知道今年会被窦家阿嫂一直盯着。
她素来不是个面皮薄的,何况又已经与窦家人熟稔,其他几个姐姐嫂嫂每年也能见个几次,更没有认生的道理。
她直接把自己剪的春幡展开,红纸上是波浪的边框和里头一个极大的“春”字。
元娘笑嘻嘻道:“我哪有偷懒,这不是剪了吗。”
旁边窦家阿嫂手里拿的春幡,剪的也是个春字,周边却不是空荡荡,有各种花交缠着,单是容易认出来的花就有牡丹、桃花、海棠。
这一对比下来,元娘春幡上孤零零的春字,粗糙得简直就像是浑身长毛的野猿猴和穿礼服行礼的文人之间的差距。
“不是我剪的不好,是嫂嫂和姐姐们剪得太好了,我是日学夜学,拍马也赶不上呐!”元娘大大方方展示着自己的春幡,左看看嫂子的,右瞥瞥姐姐们的,嬉戏笑闹着。
窦家阿嫂本就只是调侃,只是她脾气尖锐了些,偶尔好心好意也容易因为嗓音语气叫人误会。
好在她遇见的是元娘,不会起了矛盾,这时候也开开心心点了点元娘的鼻尖,“唉哟哟,好一个贫嘴的小娘子,她给自己找补不说,还连带夸了我们,我们若是再说什么,都不好意思了。
“这样好的小娘子,也不知道来日会便宜了哪家郎君!”
对闺阁少女,最好的调笑无非是提来日的婚事。
此言一出,其他几个已经成婚的女子都笑得前仰后合,而未成婚的呢,则是抿嘴矜持轻笑。
好在一旁有善解人意的窦二娘,虽然知道元娘不怕调侃,是个心思通达,心眼又大的好小娘子,但被人做开心果久了,也不大合宜。
她主动把自己剪的小幡递给元娘。
这是用绢剪的,要小一些,只有两指宽,略长一些,别看它小,可是图案应有尽有,是一幅州郡长官扮成的句芒神鞭打春牛的图,旁边甚至还有能看出人形的百姓围观。
窦二娘柔声道:“我多剪了幅,元娘可以用手上那个挂枝头上祈福,我这幅小幡挂鬓角迎春。”
元娘当然不会拒绝。
这小幡来得可太及时了!
这里头,也就窦二娘手最巧,剪的好不说,还快,能有余力把元娘的也给剪了。
元娘直接扑向香香软软的窦二娘,既欣喜又感动,“窦姐姐,你最好了,今年你定然事事如意,顺遂安康!”
她一开口,旁边的一个比她大一两岁的小娘子吃味道:“元娘只和窦姐姐最好,我剪得也好呢,却不肯来找我。”
说这话的是窦家阿嫂的娘家大哥的独女俞莲香,也就是当初窦二娘出事时来的那位中年男人,身上做着厢界都所由的官,官职不算大,但在市井小民眼里是手里有权的,而且三教九流都有交情。
因是独女,又是周围几家里少有的亲爹做官吏的人,她没少被势利眼亲戚追捧,人倒是不坏,就是说话不大好听,场面话也讲不好。
这不,还没等元娘说什么,俞莲香就有些扭捏骄横的补道:“不过,元娘就是来找我,也怕也没有的,我那几个堂兄弟头上的小幡,还得我费心帮着一块剪,要不光是二婶婶肯定剪不完。”
她没什么坏心眼,却能一句话得罪两个人。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的二婶婶多扰烦她呢,看似没说什么,总叫人听着不舒服。
好在俞家二婶婶是个顶好的温厚人,没和小娘子一般计较,她长得也和刚出蒸笼的白胖炊饼一样,肤白丰腴圆润,腰膀宽大,笑盈盈道:“是啊,幸亏有莲香帮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