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第2/3页)

说白了,不过是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不过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老师如此,徒弟亦如此,当姜维做最后一舞时,他所顾念的就已经不再是什么利益与恩义(在阿斗投降之后,一切的利益与恩义也就都两清了),而是某种宏大的、高远的理念。

思想是远比刀枪更可怕的东西,信哉斯言。

当然,能被思想和操守打动,无私到可以舍生忘死的人肯定是少数;但天下的大事,本来也未必需要有多少的人手。舜有乱臣五人而天下治,同心协力、志同道合的盟友,五六个也就够用了。没有内耗与猜忌的小团队往往能在效率上吊打臃肿官僚的大团队,这是世上反复验证过的道理。

不过很可惜,作为效率上被吊打的大团队的首领,刘先生的心情就未必能有多好了。穆祺猜也能猜得到,刘先生逛了一圈大为破防,破防的不只是治理秩序的巨大差异,更是这种巨大差异的不可复制性;成都城的秩序是靠武侯事必躬亲、样样过问,硬生生内卷卷出来的,皇帝陛下能经得住这种内卷吗?西蜀的政治清明是靠着上下通心、以身作则,道德感化加严厉刑法维持的,皇帝陛下的朝廷能够做到吗?

当然啦,我们公允一点说,武皇帝这一辈子也不是没有上下同心过,从实践上看,他与卫霍的心思就蛮一致的,同样是充分信任减少内耗,才能压着匈奴来回揉搓;但在其他方面——尤其是在对内政治方面——唉,那情况就比较复杂了。

皇帝能够信任公孙弘和张汤吗?公孙弘和张汤能够信任皇帝吗?就算皇帝脑子进了水真决定要信任一波大臣,那恐怕君臣交心的真话还没有说完,丞相和御史大夫就要活活吓死在朝堂上了。

无有办法建立互信,所以只有用暴力和权谋强压,靠着数百颗人头强行堆出一个光鲜的结果。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正因为已经失去了德行,才只能走暴力恣睢的道路——某种意义上,西蜀的存在就是对皇帝陛下极大的嘲讽,嘲讽他在相当程度上已经“失德”了。

即使再我行我素、持心刚硬,一个封建皇帝肯定还是对“失德”这样的评价极为反感,乃至大受刺激;一般在这种情况下,亲信的臣子都会尽量避开话题,免得给君主脆弱的神经制造更多的负荷。但很可惜,穆祺却绝没有这样的体贴,即使是当着人家最贴心的心腹,他也要畅所欲言,直抒胸臆:

“圈子不同,不必强融。武侯的政治操守和感召能力,天下本来也没有几个能够比拟。皇帝陛下很不必好高骛远,自讨苦吃。”他理直气壮的说:“以我个人的见解,办事还是要务实一点,我劝陛下把内政的打法,把治国的理念先搞懂,踏踏实实一步一步做起。内政上输武侯其实也没什么,但过于急功近利、不计后果,到时候恐怕还要往前输文景、往后输昭宣,乃至输光武,那才真是脸皮——那才真是难以粉饰呢。”

卫青、霍去病:???!

什么叫“输给武侯也没什么”?这不等于是直接摁头指定皇帝陛下不如诸葛氏了吗?

还有,你那最后一句分明是“脸皮都不要了”吧?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大概是太直接太赤裸太没有粉饰了,两位将军目瞪口呆惊骇欲绝,居然一时还忘了强力捍卫名誉。而穆祺与各类危险人物打了这么久的交道,同样也非常明白拱火的技术,知道这种嘴臭攻击要义就是一个快字;他放完怪话以后环视一圈,拍一拍屁股拔腿就走,绝不给受害者及受害者家属反应过来强力反击的机会。

放完垃圾话就跑,爽!

穆祺两步溜出营帐,挥一挥衣袖,不留下半点踪迹。片刻之后,营帐中灯火照不到的阴影处才传来一声冷哼。刘先生从侧门中一步踏出,脸色极为冷淡。

显然,从刚刚穆祺大放厥词、阴阳攻击之时,老登就已经在暗处听到了。只是不知道是何缘故,居然没有站出来立刻回击,反而纵容着穆某人喷完就跑,此时才姗姗现身。

背后听人蛐蛐小话,难免有些尴尬。但更为离奇的是,面对神色诡异的两位大臣,刘先生居然没有就穆某人的无礼再多说一句,他看了一回,冷冷开口:

“他们两个已经商量好了,要在最近谈援助的细节。”

“他们两个”指武侯与穆祺;“援助的细节”,则是复兴汉室的具体方式。双方合作肯定不是空谈,还得一步一步落到实际上;穆祺先前就与武侯达成了共识,决定要以西川的织物来交换营帐中堆积如山的牛羊肉和毛皮。作为合作的良好开端,双方都非常重视这一笔小小的生意,决定一定要不惜工本,把事情办好。

当然,这里的“不惜工本”中很可能夹杂着穆某人的私心。比如冠军侯就非常清楚,穆某人到现在都在悄悄策划,预备以“有来有往”的名义邀请武侯穿越大门,到汉军营帐中一叙;最好——啊——最好还能拨冗参观汉军攻入匈奴单于庭的入城式,在宏大的仪式上订立双方的第一份合约。

显然,就是傻子都看得出来这一份安排的真正居心;但是——唉,但是,出于某种同样不怎么好示人的居心,偶然间知晓此事的冠军侯有意无意的把事情瞒了下来,并没有对外泄漏,而是坐视穆祺筹谋此事。

反正他也是“寡言少泄”的人设嘛,这也不奇怪,是不是?

不过,私下里悄悄隐瞒是一回事,如今眼见陛下话赶话赶到这里,他依然有些紧张,以至于打破惯例,抢在舅舅之前发问:

“陛下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们要把姓穆的看紧。”刘先生冷哼了一声:“最近几日,绝不许他私自见人,明白了吗?”

霍去病:……诶?

“——为何?”

“为何,还能为什么?!”不问也罢了,骤然听到这一句疑问,刘先生积累的愤怒终于爆发了:“你们看不到他近来的做派吗?到底像个什么样子!”

“诸葛丞相!武侯!葛公!‘葛公在时,不觉其异;葛公殁后,不见其比’!”他声音骤然变尖,竭尽全力的模仿着穆祺的声调:“葛公!葛公!葛公!一句说十遍,一天八百遍;他几个意思?他几个意思?!上赶着去舔是吧?!恶心!呸,恶心!我都不敢看!”

颇为歇斯底里地喷完这几句不乏夸大(哪里就天天说了?)的狠话,皇帝的怒气终于稍稍发泄。他深深吸气,强力压制愤恨,而后左右环顾,做了重大的判断:

“不能再这么纵容下去了!他要是继续这么舔下去,怕不是得在谈判中上赶着把亵挎倒贴掉——他倒贴自己的东西我不管,但合作要牵涉到大汉的资产——那是朕的钱,朕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