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正月二十四日清晨,风雪初歇。
许栀和起了个大早,赶在天光大亮之前到达城外的汴河码头,此行除了她,还有跟着一道过来帮忙的王维熙。
两人一边走路,一边小声说着话。
走到汴河码头的时候,天光刚漫过漕船桅杆时,夜里雪粒子在青瓦上簌簌滚落。河面浮着碎玉似的冰凌子,被暗流推着轻轻磕碰,发出碗筷相击的脆响。
临河馄饨铺子的竹帘突然掀起,滚出出一团白蒙蒙的雾气。有贵人跺着鹿皮靴踏过雪堆,身后脚夫的扁担压得咯吱响,竹筐沿路撒下几粒冻硬的江米屑。漕工们正拿草绳捆扎米粮袋,粗麻往上一缠绕,便留下一道道深褐痕迹。
河心忽传来冰面开裂的闷响,新到的漕船正破开薄冰缓缓靠岸,船首青铜铃铛撞碎凝结的霜花,震得岸边垂柳抖落身上白色霜雪。
一瞬间,原先还称得上静谧美好的汴河码头忽然人声鼎沸起来。
一个接一个的人从甲板上走下来,许栀和目不转睛地盯着,直到看见张弗庸的身影,她才展开笑容,提醒了一句旁边还在人群中张望的王维熙,朝着张弗庸的方向跑过去。
等舅甥两人见上面,许栀和才踮脚朝着后面张望,“小舅母和筠康呢?”
张弗庸:“这不是在后面吗?哎,人呢?”
他回头望去,只见身后空空。他顿时心头一急,不管不顾就要转过身去找。
“来了来了。”
赶在张弗庸重新登船之前,汤昭云牵着张筠康姗姗来迟,旁边还站着两个人的身影,看上去颇为眼熟。
良吉先朝着许栀和喊道:“姑娘!”
许栀和看着身量高大的良吉,又看了一眼旁边被包成一团球的梅馥宁,一时间惊讶地说不出话。
汤昭云见张弗庸和许栀和满脸的意外,连忙道:“刚刚出船舱的时候正好遇见了良吉,我隐约有些印象,才放慢了脚步,等他们一道下来。”
许栀和心中还有问题没有解答,在汴京看见良吉和梅馥宁实在意外,但此地不是一个说话的好地方。
她看了一眼人头攒动的汴河码头,道:“家中正好做了饭等待,小舅小舅母和筠康自不必说,梅姑娘可愿意一同前往?”
梅馥宁整个人被斗篷严严实实地包裹,一丝风也不透,稀疏的毛边中露出小巧的一张脸,唇色苍白,清冷孤寂。听到许栀和的话语,她点了点头,“好啊。”
她正好也想瞧瞧良吉以前生活的地方。那时候虽然只隔了一道巷子,可她一次都没有去过。
路上,许栀和先和右手边的梅馥宁和良吉道:“梅姑娘,这是我小舅、小舅母,以及侄子筠康。”
张筠康听到自己的名字被点到,连忙从汤昭云伸手探出脑袋,朝着她挥了挥手,“姐姐好。”
梅馥宁因为生病的缘故,鲜少能和外人接触,乍然听到张筠康自来熟的招呼,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做出如何的反应,僵硬道:“你……你也好。”
张筠康歪了歪脑袋,脸上露出灿烂的一抹笑容。
另一边,汤昭云和张弗庸心中却是天翻地覆。两人对视一眼,皆能看清对方眼底担心与迷茫。
刚刚许栀和的称呼没有藏着掖着……这位姑娘姓梅,难道是宛溪梅家的姑娘?良吉之前是栀和的侍从,现在和梅家的姑娘一道出现……这又算怎么回事?
难不成良吉把梅家的姑娘拐出来了?
他们心中充满了疑窦,但不会直接问出来。最后用眼神交流,如何栀和与这位梅姑娘不提,便权当自己不知道此事。
轮到向自己向汤昭云和张弗庸介绍梅馥宁和良吉的时候,她心底却犯了难……说实话,她也没有想到今日能见到良吉和梅馥宁。
虽然许栀和面上没有表露出来,但心中和汤昭云和张弗庸的担心是一样的:梅馥宁正在丧期,良吉怎么就把人带过来了?
她不知道该不该和两人堂堂正正介绍出来。
在许栀和犹豫的期间,梅馥宁忽然轻声道:“张家舅舅、舅母安好。”
她的嗓音很轻,但足够几人听得分明。
许栀和讶然地朝着她看过去,只见后者脸色微微泛红,但语气很坚定,她说:“我姓梅,名馥宁,当下父丧期间,故暂未与良吉婚配。两位喊我馥宁就是。”
汤昭云一怔,旋即快速反应过来,扬起笑意:“馥宁,这名字可真好听。”
梅馥宁露出一抹安静的笑容,她用力地握紧良吉的五指,像是一道看着脆弱却带有无尽力量的封印,叫良吉嘴唇翕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梅馥宁直接点破了她和良吉的关系后,看向许栀和,略显清冷的面容中漾开柔和的笑:“栀和姐姐,好久不见。”
许栀和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回以微笑:“确实好久不见,馥宁看着气色好多了。”
梅馥宁“嗯”了一声,“大夫也这么说。我这次来汴京,正是族老上书求恩典,允我在汴京调养身子。”
许栀和与汤昭云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是家中长辈同意、知情此事的。
梅馥宁说完,轻轻垂下了眼眸,任眼睫将诸多思绪掩盖。
按照原先的计划,她应该是在草长莺飞的三月出行,而不是这天寒地冻、冰雪未解的时节过来。但是梅馥宁受够了小小的四方天,那一方天地门窗严实,春日的花香,夏日的绿茵,秋日的落叶,冬日的冰雪,什么都进不来。
所以她想,哪怕只有一刻时光能认真地感受世界,也好过长久地待在小小的、一间充满中药味道的房屋。
好在,她做出的这个决定,除了良吉,还有自己骨肉至亲的两位兄长也表露了支持。四哥她不意外,可以说就算她吵嚷着要下水玩,四哥梅丰羽都会活力满满地研究如何才能将池水加热,任她遨游。
让她真正意外的是,向来清癯孤冷、理性为先的长兄梅佐,这次站在了她的身边。
长兄看向她的眼神带着一丝探究和思考,带着浅淡的怨怼和不满,那不满与怨怼并非是朝着她而来,而是恨苍天不公,给了她这样一副孱弱的身躯。
但梅馥宁觉得已经很好了,自记事起,她身边就充斥着无尽的关心,会有冷清而心软的长兄教她读书识字,会有平日说不上几句话的两位庶兄寄回来的各种补品,还有四哥的压成薄薄一张花草,以及无微不至陪伴的良吉哥哥。
除却病弱,她此生遇见最不顺的两件事,都与良吉有关。第一件事是她明确自己心意之后,良吉温和但坚定用她年纪尚小婉拒了她。他说:“姑娘年纪尚小,未来会遇见许多文韬武略、英姿飒爽的男子,姑娘病好了之后,应该去见一见更广阔的世界。说不定到时候,会有其他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