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许栀和估算了一番时间,和桑伯告辞。

残阳衔檐,贡院西墙的松影已漫过青灰砖地。随着三声钟响,一直寂静如同无人的贡院忽然喧嚣声起。

这一点声响像是滚沸的油锅中溅入一滴水珠,刹那间,门外本还算淡定的众人都焦急了起来,踮起脚朝着里面张望。

厚重的贡院朱门被人从里侧拉开,一排衣装整齐的巡绰官披甲持戈,列阵两侧。

片刻后,衣着深紫的主考官和其他绯红色长袍的考官依次出现,连着数日的省试,他们的面容中有遮掩不住的疲惫。为首的紫袍官员正是当今的礼部尚书田况,他瞳孔浑浊,但还强撑着一口气力道:“省试毕——启门。”

话音落下,众人不禁又骚动起来,巡绰官不动声色地将手按在了自己的剑柄上,目光冷漠。

虽然没有训斥,但极好地安抚了躁动不安的众人。有一个想要闯门的中年人悻悻缩了缩脖子,没敢放肆。

重新归于寂静之中,有举子依次从贡院里面踉跄出来,渐渐地,人越来越多,将贡院门前堵得水泄不通。

有举子仰天大笑;有举子失魂落魄;有举子魂不守舍,走在路上还用手勾勾写写,像是还沉浸在答题之中。许栀和甚至看到角落里面有个书生蜷缩墙角,念念有词,状似疯癫。

她默不作声与其他人一样离远了些。

实话说,在贡院举子出现的时候,许栀和就已经开始微小地挪动自己的步伐。贡院里面每个举子只一小方空间,住得久了,便是打扫再干净,身上也不自觉会染上一股味道。

一两人尚且还能忍受,但一窝蜂上千人齐刷刷出现,那味道便犹如蝗虫过境,寸草不生。

许栀和本想给陈允渡一个拥抱,但见到此情此景,心中生了一丝犹豫。

就当许栀和还在思考考完省试后是否还需要照顾陈允渡的情绪时,后者已经默不作声从贡院当中出来,站在了许栀和的面前。

比起其他人,陈允渡虽然脸上有着难掩的疲惫,但身上并无明显异味,下巴有淡淡的青色胡茬,想来房舍中条件有限,他没法做到时时保持清爽整洁。

这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刚刚还有一个毛发浓密的中年男人一场试后,胡须快有小半寸之长。要是相貌再好看些,也能称得上一句美髯公。

许栀和察觉到投在自己身上的阴影,抬眸看向他。

陈允渡往后退了一步,伸手半遮面容,像是觉得以自己现在的样子见她很不妥当。

出来之前,陈允渡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袍,并没有什么味道,但这也不排除自己身处环境中所以闻不出来的可能性。

自从与栀和认识以来,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面貌见她。

“你……”

许栀和紧张的情绪忽然烟消云散。

她说不出肉麻带着哭腔说他瘦了的话语,亦不想像其他人一样追着向刚从贡院出来的举子询问答题情况。

“你挡什么?”许栀和一瞬间弯了眉眼,“怕我嫌你?”

她语气放得轻柔,带着几分调笑。

陈允渡沉默了一会儿,顺从自己的心意答道:“是。”

许栀和怔了怔,连忙道:“我怎么会嫌你?我喜欢你还来不及……”

陈允渡视线落在她身上,长久地没说话。

从前几日不见,许栀和定然远远看见他就会忍不住朝他飞奔而来,扑入他的怀中,现在身板笔直,微微后仰,无声抗拒。

许栀和咬了咬牙。

两人对峙期间,有夜风吹拂,残霞收敛最后一丝余晖。不管考的好抑或不好的举子,都陆续离开了贡院大门。

周围的人越来越少。

许栀和在心底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有时候,陈允渡简直倔强得可怕。

她耸动自己的鼻尖,认真感受笼罩在自己身边的气味,确认没什么异常后,张开双臂,抱着舍生取义的精神朝着陈允渡张开双臂,“抱抱?”

陈允渡看着她大义凛然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一声。

青松舒展了枝桠,走动起来,“不抱了。”

顿了顿,接着补充道:“洗漱之后再抱你。”

许栀和脸红了红,跟在他身后,她像一只围绕着花柱的蝴蝶不停地扇动翅膀,冷不丁地就会冒出一句话。

“累不累?”

“要不要我帮你拿着行囊?”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陈允渡耐心十足,有问必答,绝不会让许栀和的话落空。

“不累。”

“不用,行囊好几日没清洗,你爱干净。”

“有啊。”

许栀和不抱什么期待,有他在的地方,自己双手绝大多数时候都空空荡荡。

最后一个回答引起了她的注意力,许栀和振作精神,“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还是想吃亲手做的?我可以给方梨打下手。”

陈允渡轻笑了一声。

许栀和瞧着他的眼神,如果不是自觉需要清洗,大抵下一瞬掌心会落在自己的头顶。

两人保持着不快不满的速度回到家中。一回家,陈允渡便打水洗浴,换了一身洁净的袍子。

许栀和站在院子中,手中捏着一根在路上捡到的干枯树枝,随意在地面上划拉,另一边竖着耳朵,听着房中的动静。

安静的时间似乎有些过长了。

许栀和将树枝放在一旁,动作迟缓地将手洗干净,又用帕子将指尖上沾着的水擦干。期间,房中静谧,毫无声响。

她不再犹豫,伸手推开了房门。

“陈允渡,我进来了……”

他墨发半湿,随意地披落身后。纤长乌黑的睫羽盖住了幽潭般的双眸,鼻梁高挺,眉峰入骨,神色放松,如一块散发着光泽的暖玉。

青衣广袖中露出一截劲瘦修长的手腕,手中捏着擦头发的帕子,快要垂地。

许栀和放轻自己的动作,伸手将帕子从陈允渡的手中接过。

后者大抵是累的狠了,手上少了东西,也没能醒转。

他醒着的时候,眼神流转间轻易就能扯动许栀和的心绪,但睡着之后,则显得异常乖巧,甚至带着脆弱。

许栀和忽略心中不自觉生起的怜爱,轻轻叹了一口气,拿着帕子伸手将陈允渡的墨发包住。

她的动作轻柔,但陈允渡依旧醒了。

陈允渡眸中茫然了一瞬间,才意识到自己回到家中,恢复清明,他保持着姿势,看着动作轻柔帮他绞干长发的许栀和。

不敢动弹,怕惊走这只好不容易栖落他肩头的蝴蝶。

眼神专注,不带其他情感。

被人注视着很容易察觉。许栀和擦了一会儿,发现醒来的陈允渡一声不吭,将帕子放回他的手中,“醒了就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