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第2/3页)

孙抃抬头看了一眼悬在宫墙檐角的日头,心中颇有几分感慨。

紫袍官员低声交谈的期间,四百余名名字宣读完毕。内宦捧着书纸,依次将其分发下去。拜礼过后,众人马不停蹄开始阅卷答题。

崇政殿外的香案换了第二炷香时,陈允渡才研墨动笔,他的位置靠前,轻易就迎来了数道目光。

旁的考生恨不得一刻功夫都不耽误,偏生这人像是入定一般。来往巡视的知贡举们走到他身边的时候,都忍不住好奇地往他卷面上多瞧一眼。

字迹端正,丰神俊秀,如他人一般。

这才对嘛。知贡举放心地挪开步伐,好歹也是层层擢选出来的榜三,要是个胸无点墨的书生。搞不好圣上要大怒的。

日头逐渐向中间偏移。巳时初,一直坐在殿中高座的皇帝揉了揉太阳穴,将奏折放在一旁,站起身。

他一动,本安静的殿内忽地喧嚣。除了那些走到后面巡视的官员,几乎所有靠的近的官员都走到了他身边,朝他拱手:“陛下。”

皇帝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不必拘礼。众官员见此,纷纷自觉装作无事发生。

他假装不经意地在人群中走动,如果此刻答题的考生抬头,就会发现大宋的君主此刻距离自己不到五尺。

陈允渡注意到了一闪而过的明黄色衣摆,他没有分心,继续完成手中的文章。

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重视避讳字和称谓,在论述写作中,他没有选择书写最求稳的歌颂家国、忠君思想的锦绣文章,而是选择了从被称为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的针砭时弊的文章。

这样的文章,要么受到赏识,要么沦为末端。

这是陈允渡思量了好久的决定。今日场中数百人,不缺会说漂亮话的考生。

他固然也会堆砌辞藻、引经据典,但那会是现在的君主想要看到的吗?

当然不。现在的官家已经年近不惑,庆历年间的新政不了了之,内外问题尚未得到妥善解决,现在写歌颂歌舞升平的文章自然没有错,但想要出彩,并不容易。

陈允渡写的很坚定。

夕阳沉下,临近尾声。一直转悠的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场中只剩下诸位考官,他们走动了一日,现在强撑着脸上的镇定,目光却忍不住地开始涣散。

虽然被陛下钦点为知贡举是莫大的荣耀,但白天这一日下来,亦十分消磨人的精神,更不要说晚间还要加班加点阅卷点评,最后从中选出十份到二十份答卷送给陛下,确定最终的一甲名选。

明日的这个时候,一切都将尘埃落定,从去岁秋闱截止现在,万众瞩目的盛事将告一段落。

三声鸣钟,众人停笔,等待人将答卷收起,俯身再拜,离开崇政殿。

陈允渡将自己的东西简单收拾了一番,背上自己的小包袱。他出来的时候,有不少书生已然松懈下来,聚在门口说笑着,畅想着近在咫尺的未来。

最受众人瞩目的无疑是前排那几个。被围在中央的正是冯京和李藻,前者看着二十多岁,后者年纪稍小,站在人群中,一派轩昂意气。

陈允渡的出现自然而然地吸引了众人的视线,旋即他也被围了起来。

“陈郎君今日可有空?在下在樊楼设宴,邀诸位小聚。李郎君已经答应。”

陈允渡看向说话的那个人,他穿着青袍,但针线和布料都做工不俗,一看便是锦绣中堆出的谁家郎君。

他脸上笑意浅浅,把持在一个不会让人觉得糊弄和冒犯的限度中,“抱歉,家中有人等候。”

出口邀请的郎君愣了愣,然后才道:“陈郎君还没有弱冠,没想到已经成婚了,不知道谁家小娘子这么幸运。”

陈允渡纠正:“能遇她,是我之幸。”

这句话一出来,又是一阵沉默。有人觉得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蛋,年纪轻轻定下婚事,拒绝了多少京城机会,也有人神色艳羡,似乎被他说话时的语气感染,能得到一段从默默无闻到功成名就的婚事有多不容易?

发出邀请的郎君心中显然想的是前者,他嘴巴张了半响,最后干巴巴道:“那就不耽误陈郎君了。”

陈允渡没有在意他人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微微一笑,从人群中离开。

出了宣德门,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呼喊。

“允渡!”

是在喊自己?

陈允渡站定,看见走到他身边的冯京。

冯京走到他身边,喘了几口气。刚刚他们俩隔了几个人,等走近了,才发现这个还没有弱冠的少年个子比自己要高。

察觉到这一点的冯京心中不自觉有些郁闷。

“……我在榜上看过你的名字,叫允渡是吧。还没弱冠,”冯京笑,“我比你年长七岁,这么喊你,你不介意吧?”

他脸上挂着爽朗的笑,同时在心底小声的嘀咕:现在的少年人都吃什么长大?怎地长这么高大?看着瘦削一条,真走到近前,却又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

陈允渡感受着他身上散发的善意,微微颔首:“自然可以。刚刚我瞧见他们也争抢着邀冯兄去酒楼,冯兄不去看看吗?”

冯京摆了摆手:“有甚好去的?人情往来,我最不喜。有这功夫,不如多读几本水利。再说,你不是也不愿意掺和吗?”

他说话直白爽朗,想到什么便说什么。陈允渡莞尔。

出乎陈允渡意料之外的是,冯京出乎意料的健谈。当年揭榜时,冯京的生平一栏中,其父名讳后面跟着一个“故”。

冯京丝毫不避讳自己的家境,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寒门,父亲故去后,母亲改嫁,好在继父是个开明的人,见他聪颖,力排众议将他送到县学读书。

他挠头一笑:“学着学着,没想到得了解元和省元回去。别说是娘和夫子,我都有些不敢相信。”

陈允渡听着他说的话,心底忽地轻笑:原来当初在他们面前说着侥幸第三,是这样的感受。

两人从出身乡野一直聊到了水利民生。他们同样出身平民,看过田野山川,说起话来意外契合,等到了巷口,冯京已然生出几分相见恨晚的情谊。

好在明日集英殿唱名,还能遇见。

两人在路口分别。

巷口,许栀和等在槐树下。三月中,槐树上结出了一簇簇的槐花,带着淡淡不觉的香味。偶尔有一两朵被风吹落,沾在地上被车轮碾碎,馥郁一地。

她踮起脚尖,准备将墙头上相对完整的几簇槐花拿下来,还没有够到,忽然有一只手越过她,将槐花串儿捻起来。

“还要吗?”

清润的嗓音被春风送入耳中,温柔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