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1559—1563年(第12/49页)

“我也一样,”卡洛斯答道,“我是帮凶。”

埃布里马说:“对非洲人罕有公道可言。”

他们不敢耽搁,夺门而去,跑到集市广场。此刻天上阴沉沉的,日头渐渐西沉。巴尼暗暗庆幸。不出一两分钟就该黄昏了。

他喊道:“去码头!”

三人奔过广场,转上直通河边的莱厄街。莱厄街是这座商埠的通衢,人山人海、车水马龙,满载的手推车、挑着重担的脚夫比比皆是。

巴尼提醒:“慢慢走,免得惹人耳目,瞧见咱们的去向。”

三个缓步慢行,却仍不免引人侧目。看佩剑就知道他们是当兵的。虽然穿的是不起眼的便服,但也太好认:巴尼身材高大、一把乱蓬蓬的红胡子,埃布里马是个非洲人。好在天快黑了。

三人赶到河畔。巴尼说:“得弄一条船。”他一向痴迷航海,基本对付什么船都不成问题。船只放眼皆是,有的系在水滨,有的泊在河中央。然而,极少有人笨到把船扔下不管,毕竟城里到处是外国士兵。大船都配了守夜的,就连小一点的划艇也收了桨、上了锁。

埃布里马说:“蹲下。无论如何,咱们不能让人看见。”

三个人跪在泥滩上。

巴尼张皇四顾。时间紧迫。城守多久能搜到河边?

偷一条小艇不成问题,只要把系在木桩上的链子弄断就是了,难在没有桨,只能顺流而下,无异于束手就擒。更好的办法是游近驳船,制服守夜人,收锚逃走。可来得及吗?况且船越值钱,城守就越穷追不舍。思来想去,巴尼说:“说不好,不如过了桥,拣最近的路出城。”

这时一条木筏子映入眼帘。

这东西值不了几个钱,不过是十几根树干扎成的,中央搭了个矮矮的棚子,可供一个人歇息。船主立在舱板上,顺流而行,用一根长篙调整方向。他旁边堆着一些器具,借着暮色,巴尼瞧着像是捕鱼用的麻绳和桶子。

“这就是咱们的船,”巴尼说,“轻着点儿。”

他跪着潜进水里,其他两个人跟在后面。

河水陡然变深,很快就没到脖子。眼看木筏驶来,三人抓住筏子边沿,先后跃到舱板上。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惊叫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卡洛斯已经蹿过去,把他掀翻在舱板上,捂住他的嘴,叫他呼救不得。巴尼连忙捞起掉进水里的长篙,把筏子拨回中流。他瞧见埃布里马扯下老头儿的衬衣塞在他嘴里,又从那堆杂物里拿了条绳子,缚了手脚。巴尼发觉他们三个配合默契,无疑是因为曾经联手操纵过重型船炮。

他环顾四周,判断劫船的事没人瞧见。接下来呢?

他开口说:“咱们得——”

“别说话。”埃布里马打断他。

“怎么?”

“说话要留神,不要透露消息。他说不定懂西班牙语。”

巴尼一点就通。这老头儿迟早会跟人说起这番经历——除非杀了他灭口,不过三个人谁也不忍下手。他会交代劫船者的身材样貌,因此他知道的越少越好。埃布里马比两兄弟年长二十岁,因此经验老到,两人欲要冲动时被他及时劝阻,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巴尼于是问:“怎么处置他?”

“先把他留在筏子上,等咱们上了岸,把他扔在河边,绑了手脚、堵了嘴。他没有性命危险,不过等到被人发现,也得到早上了,到那时咱们已经走远了。”

巴尼认为他计划得很周到。

那之后呢?趁夜里赶路,白天藏好。离科特赖克镇多走一英里,就越不容易被追到。再之后呢?要是记得不错,这条河的尽头是斯凯尔特河,流经安特卫普。

他有亲戚住在安特卫普:扬·沃尔曼,父亲的表亲。他转念一想,扬也是卡洛斯的亲戚。梅尔库姆、安特卫普、加来、塞维利亚这条贸易航线是四兄弟合力之功:巴尼的父亲埃德蒙·威拉德、威拉德的胞弟迪克叔叔、卡洛斯的父亲还有扬。要是能逃到安特卫普,应该就安全了。

入夜了。巴尼本想趁夜色赶路,看来是太乐观了。黑暗中很难认清方向;船上没有灯笼,就算有,他们也不敢点,不然被人发现就糟了。云层间,微弱的星光若隐若现。巴尼一会儿能瞧见眼前的河面,一会儿又一抹黑,把木筏划到岸边,只好重新掉头。

他总有种异样的感觉,说不出所以然,接着才想起自己杀了人。真奇怪:这么可怕的事竟然忘了个精光,冷不防地又想起来。他的心情就如同这夜色,暗沉沉的。他一阵心乱如麻。戈麦斯倒地那一幕在脑海里浮现。他跌倒之前,似乎已经断了气。

这并不是巴尼手里的第一条人命。他开过炮,远远地瞄准进攻的士兵,看着几十个身影跌倒,有的当即毙命,有的重伤不治。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感慨,或许因为他不曾见到那些死者的脸孔。戈麦斯则不同,这是他亲手犯下的惨事。刀刃触到戈麦斯,随即刺入他体内,手腕的力道挥之不去。他仿佛瞧见跳动的心脏喷出鲜红的血液。戈麦斯为人可憎,结果了他等于为民除害,可巴尼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月亮升起来了,在云层间时隐时现。借着有光的间隙,他们瞧见一处地点,似乎远离人烟,于是把老头儿丢下船。埃布里马把他背到远离河面的干燥角落,让他躺得舒服些。巴尼没下船,只听见埃布里马低声向老人说了什么,似乎是赔罪。的确应该,毕竟老人家什么也没做,无缘无故地遭殃。巴尼听见钱币碰撞的叮当声。

埃布里马跳上木筏,巴尼撑起长篙。

卡洛斯问埃布里马:“你把从戈麦斯那儿赢的钱给他了,是不是?”

月光下,埃布里马一耸肩。“咱们偷了他的木筏,这可是他的饭碗。”

“现在咱们两手空空。”

“你早就两手空空,”埃布里马毫不客气,“现在我也两手空空。”

巴尼又琢磨起追兵的问题。他们会投多少人力财力,巴尼拿不准。官府痛恨人命案子,不过死者和凶手都是西班牙士兵,科特赖克镇议会才懒得浪费钱,为一个死掉的外国人捉拿几个外国人。至于西班牙驻军,要是给他们拿住,那是必死无疑,至于他们是否有心力组织追捕,那就是另一码事了。军队大概会走走过场,最后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