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第2/2页)

“雀娘,不能去,大人心情不太好,你且等等,我再想办法帮你问,好不好?”

温雀趴在他怀里,哭得一颤一颤,直说阿姐命苦。

从这天以后,祝无执隔三差五来一趟,听温雀说温幸妤小时候的事。

温雀嘴里的温幸妤,和他所见过、所认知的温幸妤,简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若不是温雀言之凿凿,他都要以为对方在糊弄他。

那些零碎的小事,组成了个完全不同的温莺。

温莺幼时活泼淘气,倘若有人欺负她和她的伙伴,或者辱骂家人,就会被她打回去,缠斗间免不了鼻青脸肿,流血受伤。

回到家里,温莺就会被她母亲责骂一顿,然后一边抹眼泪,一边给她涂药。温莺疼得呲牙咧嘴,抱着母亲说错了,父亲就在旁边憨笑,说女儿真乖……

一桩桩一件件,拼凑出一个鲜活勇敢,坚韧善良的乡野女子。

祝无执从温雀嘴里了解的越多,就越觉得自己好似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有时候他会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竟然会对这么个乡野出身的农女动情。

当真应了那句“缘来天注定,缘去人自夺。”[1]

四月底,祝无执把温雀一家放出了府,把他们安顿在一处二进宅院里,还给徐长业安排了书楼的活计,方便他一面温书,一面赚钱养家糊口。

出府的那天,温雀在垂花门外的廊檐下,碰到了祝无执。

廊檐下挂着个金丝鸟笼,里头养着一只莺鸟,羽毛浅黄带绿,十分漂亮。男人站在廊檐下,手指伸入鸟笼,逗弄着里头的莺鸟,神情却十分冷漠。

旁边的珙桐树枝探入檐下,乳白色的花瓣纷纷扬扬,像雪一样在他肩膀上落了一层,他却恍若未觉。

温雀犹豫了一会,终究是忍不住了,拨开丈夫的手,上前行礼,大着胆子询问:“敢问大人,民女的阿姐,究竟去了何处…还是说她,她……”

她不敢抬头,良久才听到一声极轻的冷笑:“她啊…许是死在外头了。”

嗓音不疾不徐,缓慢而无情。

温雀猛地抬头,却看到男人阴冷的、含着愤恨的眼神,转瞬即逝。

一股凉气从脚底窜上脊背,明明是夏日,却令她遍体生寒。

温雀幼年离开亲人,她心里一直存着念想,心心念念有朝一日能接阿姐回家过好日子,两人再也不分开。可眼前这个权倾天下的摄政王,这个自称是她姐夫的男人,亲口说阿姐死了。

她唯一的亲人没了。

温雀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声音凄惨悲恸,像是哀哭的鸟雀。徐长业害怕被怪罪,赶忙连拉带搂,一面告罪,一面把人带离了此处。

女人的哭声丝丝缕缕飘来,带着断断续续的怒骂,以及唉声叹气的惋惜,和鸟笼里黄莺的鸣叫夹杂在一起,很是聒噪扰人。

祝无执恍若未闻,他没有理会,定定看着笼子里的莺鸟。

前年三月份的时候,温莺正怀着孕,情绪经常不大稳定,有天她站在檐下,手中捧着谷子,神情温柔的喂一只并不起眼的黄莺。

他以为她喜欢逗鸟,专门寻了各式各样的珍鸟,命人筛查有没有病症,才送入府中,让她养着玩儿。

可温莺却不领情,一声不吭把鸟儿放了,还跟他置气。

他不明白为什么,觉得她无理取闹。

本以为日子长了可以冲淡一切,可跟她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些不起眼的小事,她的笑她的怒,她的喜她的悲,却像是烙印般,越来越清晰,每每想起都心口发闷。

白色的花瓣像雪簌簌落下,他恍然回神,抬手慢慢拂去肩膀上的花瓣,突然意识到温莺已经离开两年了。

整整两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免想,她若活着,会不会有一瞬想起他。

大抵是不会的,她走得那样决绝,什么都没有带,只留下了一封恩断义绝的和离书。

温雀的哭声逐渐远去,祝无执觉得他真是入了迷障,为温莺这么个乡野出身的女人辗转反侧,摧心剖肝。

往枕月院走的路上,祝无执不免想,是不是他恶事做多了,所以珍视的、想握紧的东西,偏生会变成沙土,以不可抗拒的姿态,从指缝里溜走,吝啬的留下星点粗粝硌手、令他痛苦的记忆。

温莺离开那么久,他常常怀疑,她到底是否还活在世上。

他时而对她恨之入骨,时而盼望她受不了弊衣疏食的日子,乖乖认错回到他身边。

*

四月,羁縻州首领侬智因“穷无所归”,在汉族落第举子黄宓等人鼓动下,焚毁自家村寨,宣称“生计尽毁,唯攻邕广可求生”,率五千部众沿郁江东下,正式起兵。

侬智此人是个将才,成年后整合部落势力,建立“大历国”,多次击退交趾入侵。他曾多次向先帝献金请授官职,以求依附庇护,能合法统摄诸部抗交趾,却均被先帝拒绝,邕州官员甚至扣押其奏表。

被逼无奈,便起兵造反。

五月初攻陷邕州,杀知州陈珙,建大南国称帝,改元启历,兵力增至万人。

广东南路的不少外地商户怕叛军打到广州潮州一带,故而着急变卖家产,匆匆往外地逃去了。

覃娘子在邕州有朋友,得知消息更早些,犹豫了两天便决定遣散绣坊女工,变卖所有家产,雇几个镖师前往老家沧州。

她早就想回家了,侬智叛军的事,不过是帮她下定决心。

温幸妤怕祝无执的人还在追捕她,本不欲长期留在潮州。覃娘子询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沧州的时候,她稍加思索就同意了。

沧州在河北东路,距离潮州两千多里,水路混行,最少也得两个多月。

温幸妤为了逃离祝无执的追查,辗转去过很多地方,故而知道出门在外要注意什么,要挑哪些路走。

可即便如此,起了战乱,路上便比往常难行许多,除了那些凶神恶煞的匪徒,船票和雇马车的费用也都翻了好几倍,坐地起价。

好在三人请了镖师,有惊无险离开广南路一带,总算安全了些许。

五月出发,历尽千辛,三人终于在七月中旬抵达沧州。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仓央嘉措的《问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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