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父女

李君劢亲自陪着安国公一行人来到帝王行宫, 这行宫因依傍活水,倒是意趣横生,有深池, 有曲水, 更有竹林繁茂,如今一行人一路走来, 却听有鸟鸣之声, 清脆悦耳。

不过显然大家心思沉重,都无心欣赏,匆忙来到殿前,还没上台阶, 便见殿门开了,里面迎出一行人, 为首的却是赵朝恩。

赵朝恩打眼一看,连忙小跑步下了台阶, 弯腰请安赔笑。

李君劢眼神凉凉的,他现在看着赵朝恩就烦, 没什么表情地道:“赵公公, 劳烦通禀一声。”

赵朝恩赶紧点头哈腰的,笑着道:“殿下, 适才陛下已经吩咐下来,宣召国公爷进殿面圣, 还请殿下稍侯片刻。”

安国公一听连忙拱手称是,李君劢挑眉:“哦?孤无旨,不可面圣?”

赵朝恩哪敢说什么,这位小爷他得罪不起,可皇上的口谕又不敢不遵, 他只能一径地赔笑。

安国公见此,忙道:“殿下,老臣先行面见陛下,还请殿下稍侯片刻。”

李君劢蹙眉,看向安国公。

安国公自然明白李君劢的担心,心里不免叹息。

这个孩子一心记挂着他的亡母,无法接受别人替代自己母亲的位置,他是怎么也要阻止元熙帝这般荒诞的行径,而自己则是被他寄予厚望的。

还不满十三岁的孩子,他对自己并不放心,唯恐自己迫于元熙帝的权威就此认下。

他在心里苦笑一声,用温和的声音道:“殿下放心便是。”

这边赵朝恩连忙做了个“请”的姿势,安国公对李君劢略点头,示意他放心,这才跟随赵朝恩进去院中,进去后,沿着水廊往前,穿过一处殿宇,最后来到后院的水厅。

这水厅因有温泉活水经过,白雾缭绕,热气氤氲,比外面暖和许多。

乍走进来,安国公鼻子有些发堵,年纪大了毛病多,但因是在御前,他尽量忍着。

踏入水厅,便见暖房摆着案桌,茶香袅袅中,炉子里的炭火烧得发红,案桌上的各样点心齐全,他心里正疑惑着,便见元熙帝自屏风后出来。

安国公忙上前跪拜,不过这么动作间,心里已经生了狐疑。

今日的元熙帝和往日格外不同,完全不像一个人。

往日的元熙帝身上总透着一股沉郁之气,他不喜见光,沉默寡言,性情莫测,这个人明明还活着,但却透出一股阴恻恻的死气。

他就像一棵枯萎的树,树叶早已凋零,唯有遒劲的枝干在硬撑着。

可现在他却和往日完全不同了,就好像沙漠中的枯树得了滋润,春风化雨,他的眉眼间有了神采,甚至透出冶艳的风采。

……就像一幅笔墨的山水画突然幻化出万千世界,他被注入了灵气。

不过此时的他根本来不及细想,只惴惴地跪见了。

李秉璋略抬手,示意安国公平身,安国公谢恩,恭敬地起身。

李秉璋笑看着安国公:“国公爷已经听君劢提过了?”

安国公看着李秉璋的笑,越发心惊。

李秉璋哪是会笑的人!

少年时的他寡言阴郁,他不笑,总是绷着脸,倔强固执,像一块结了冰的石头。

从陇地回来,丧妻的他,阴郁苍白,更不可能笑。

他只会阴冷地笑,他一笑,必是哪家大祸临头!

可现在,他实实在在地在笑,愉悦的,轻松的,满足的。

安国公心里已经惊起千层浪,他战战兢兢地道:“是,老臣听太子殿下提起了。”

他的声音很是小心,完全不知道此时该如何应对了。

李秉璋却依然在笑,笑着道:“虽说君劢已经和你说过了,但朕还是再说清楚一些,免得误会了什么。”

安国公连连颔首,于是李秉璋便和安国公提起自己和阿凝昔日的约定,阿凝临终前的约定,以及阿凝火化前自己滴下的那滴血。

若是以往,这些往事他自然不会和人提起,一直埋在他心里,这是无法触碰的苦痛,可现在不一样了,阿凝回来了,昔日的一切就变得别有趣味,仿佛只是通往最终幸福的一段坎坷罢了。

所以他语气看似平和,但其实分明透着喜悦,甚至有些津津乐道。

安国公无声地听着。

李秉璋将事情经过都讲了,最后终于总结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些年朕一直心存不甘,明明登极临御掌控一切,为什么就不能换回她的性命?”

他轻叹:“当年她嫁给我,燕京城中尽皆唏嘘叹息,都觉得她可惜了,她也确实跟随我在陇地吃尽了苦头。”

对此安国公不敢言语,他只能听着。

李秉璋负手走到水厅边,看着远处缥缈的云雾。

此时水厅寂静无声,只有不知道哪里传来缓慢的水滴声。

正想着间,安国公听到李秉璋的声音徐徐响起:“我总觉得她没死,她会回来,现在她果然回来了。”

安国公眉心微跳。

李秉璋转过身,幽深的眸子笑望着安国公:“国公爷,阿凝回来了。”

安国公心头一窒。

李秉璋依然在笑:“岳父大人,我至今记得那个晚间你对我说的话,现在她回来了,你是不是很高兴?”

安国公深吸口气,他望着眼前的李秉璋。

皇帝从来都是掌控一切的,他可以脆弱,可以痛苦,但他永远以雷霆手段镇压着文武百官,他锐利,锋芒毕露,看人的视线仿佛一把剑。

可现在,他仿佛突然被打磨过了,圆润,温和,笃定。

这样的皇帝让人忐忑,安国公不敢多想,脑中却浮现出一个绝望的念头,只怕太子要失望了,他没办法帮他了。

李秉璋再次开口:“君劢不是不认吗?国公爷看一看,这是不是你的女儿?”

安国公微惊,忐忑又讪讪地道:“是。”

话音未落,他便听到回廊后传来环佩叮当声,他忙抬眼看去,却见有两位姑姑陪着一女子走来,那女子一身嫩黄裙,眼熟得很。

他的心顿时漏跳一拍。

连忙定睛看过去,却见那女子肌肤莹白如雪,眉眼精致如画,确实像极了自己女儿,只是身段比记忆中略显丰润一些?

他慌了,瞪大眼睛,疑惑地端详。

其实这些年有些官员为了邀帝宠,也有特意寻了和女儿相似的女子,想打通自己的关节,特意送来给自己看,确实也有些相貌很像的,可是总觉缺了一些神韵。

唯独这个,面容上不是十成十像,只是那气韵,那神态,那走路的姿态,活脱脱的就是了。

这么想着间,女子已经走到自己面前,并看过来。

视线相对间,他精准地捕捉到女子眼底的细微情绪,疑惑,辨别,不敢置信,确定,之后便是些许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