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刘钦紧紧抱着马颈,一路狂奔。飙风卷起马鬃,一条条打在脸上,他费力扬起脸,但觉劲风吹面,冷雨侵人,打斗声早去得远了,两耳之间只能听见呼呼风响,又跑一阵,终于缓下了马。
他哪里听不出陆宁远刚才不过是虚张声势?他以一人独对十来个夏人,又受了伤,说什么马上赶到,不过是想宽他的心而已,其实恐怕已有死志。
可这是为了什么?
他想不通,也就不再去想,有心想要折返,却已找不到回去的路,再往前走,更不知陆宁远所说的那棵槐树在哪,但觉天地茫茫,浑不知自己这一叶扁舟已飘到了何处。
他放慢了马速,仍向前走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陆宁远仍没有一点追上来的意思,刘钦心渐渐沉下去,有了些不祥之念。
可就在这时,峰回路转,从前面传来一道喝问:“什么人!”用的竟是汉语。
刘钦精神一振,忙勒停了马,担忧有诈,也不急着和盘托出,反问他们:“后面正在交战,是不是你们的同伴?”
对方果然围上来,顾不得再盘问他身份,看来当真急得很,一时间几道声音次第响起,“你说的是谁,长什么样子?”
“你说清楚,是和什么人交战?”
“啊,是千总的马!”
刘钦在马上答:“是和夏人交战。他让我来一株槐树下面求援,说这里有接应的人。还说他姓陆。”
他话音刚落,就听对方嗓音都变了,一时好几道声音从前后左右同时响起,“他人在哪?”
刘钦心里有了底,如实道:“沿着我来的方向,大概几里地远。快去吧,他只有一个人,怕是支持不住。”
一道粗剌剌的声音响起,“我带人去!秀才,你在这里守着。”
他话音落后,周围纷纷响应,人马之声大哗,叮叮当当往远处奔去。刘钦侧耳听着,感到附近似乎不剩下几人,本来是脱身良机,但惦念着陆宁远是生是死,终于翻身下马。
“敢问这位兄台是?”
旁边一个清清润润的声音响起,看来不是文士便是儒将。刘钦正欲探出陆宁远救他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当下便道:“在下姓刘,是陆将军的一个故交。外出办事,却不想遭遇了夏人,幸亏半路上遇见陆将军,被他救下,不然现在已经落在夏人手里了。”说着对出声处作了个揖,“敢问仁兄大名?”
“不敢,不敢。”那人忙道:“在下李椹。既然是千总故人,就是咱们的贵客。刘兄先坐下喝口水,歇息一下吧,啊,快来树下避雨。”
刘钦在心里“哦”了一声。李椹他也知道,这是陆宁远日后最倚重的谋士,想来当有几分歪才。听说其人几次考取功名不中,一气之下就投了军,无怪说话带着点文气。
他道了声谢,接过冷得快要结冰的水咕嘟嘟喝下一肚子,打个哆嗦,精神大振。李椹却在一旁小心问道:“刘兄的眼睛……”
刘钦答:“先前吃药毒瞎了,还请不要见怪。”
李椹连忙道歉。刘钦摆一摆手,对他笑笑,忽然问:“对了,来的路上陆将军和我说,他昨日劫夏人营帐,是为了找一个人,不知这人可找到没有,现在在这里吗?”
李椹茫然道:“这在下倒不曾听他说过。”
刘钦奇道:“这就怪了。那不知劫营之前,他是怎么和你们说的?”
李椹顿了一顿,答道:“咱们做下属的,都是上面怎么吩咐就怎么干。军令如何,等千总回来,刘兄不妨亲口问他。”
刘钦知道自己这句问得深了,到底引他生了疑心,笑着又客套几句,只和他说些不痛不痒的闲话,没有再问下去。挨得一阵,饥饿难忍,正要讨些吃食,忽然听见远处人声纷乱,之前那道粗重的声音远远传来,“好啦,好啦!把人带回来啦!”
树下几人一齐站起,刘钦也悄悄跟着松了口气。他还没弄清楚情况,陆宁远怎好便死?况且……刘钦暗想,抛去私怨不谈,陆宁远日后注定是要手扶日月,为国藩表的,死在区区几个夏人杂碎手里,岂不可惜——更何况还是为了救他!
他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也就不忙前去查看,没想到手臂反而被人拉住,李椹半是焦急、半是无奈的声音响起,“别看了别看了,人在这儿呢!”
刘钦一怔,没有挣开,顺着他的力气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却没听见陆宁远的声音,反而是旁人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千总!千总!”
“快看看伤在哪儿了!”
“天啊,拿点水来!谁快扯块布——”
再然后按在他手臂上的力气松开,四面八方乒乒乓乓乱作一团。刘钦被来来往往的军士连撞得踉跄几下,乖觉地退到树根底下坐好,不去添乱。
过了好一阵子终于有人顾上他,刚才那个粗嗓门的匆匆过来,往他手里塞了块不知道什么做成的干粮,“来,吃点东西。这块儿不能待,一会儿咱们还得换个地方。”
刘钦已经饿得眼睛发绿,但养尊处优惯了,仍是一口一口吃得慢条斯理,想了想问:“是张大龙将军吧?”
“娘嘞,什么将军?俺就是个把总,叫俺老张就得了。”对方让他这称呼唬了一跳,“哎,你咋知道俺的名字?”
刘钦微微一笑,“陆将军和我提过你。对了,按说他该统帅千员,怎么只剩下这么点人?”
张大龙乃是日后陆宁远麾下数一数二的猛将,种地出身,一身蛮力,从很早就追随在他身边,刘钦纵然不记得他的声音,可听他言语粗犷,多少也能猜出一二。他知道张大龙素无城府,于是故意拿言语挑他,对方果然不负所望,竹筒倒豆子般说起来。
“你是千总朋友,没什么好瞒你,怕你不知——俺们现在已经不是雍军啦!哎!”他重重叹了口气,“说来也是话长。俺们这一军本来奉命北上接应刘大同,结果和夏狗碰上,指挥使害怕了,不敢再往前走,就这么生生僵下来。”
“千总几次请战,他都不同意,硬说夏国那个摄政王已经南下,要持重持重,到后来才知道人家明明早去陕西了!是故意放出假消息来,硬生生拖你几个月不敢动弹,等明白过来,黄花菜都凉了!那边刘大同已经让人捉去,现在人都送到长安了!”
“你说的指挥使是……”
“还能有谁?就是那姓熊的!”张大龙恨恨道:“他姓这个破姓,咱们就已经败了一半。他娘的烂怂货,没见到人,只让个名字就把胆给吓破了……”
刘钦忽然想起在夏军当中看到的那面“熊”字大旗,轻轻“啊”了一声。无怪那时他总觉着忘了什么,他怎么没想起来,陆宁远发迹之前,一直是在熊文寿手下做事!莫非当日他也在军中?他看到自己射杀那几个雍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