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第2/2页)

难道这么长时间以来,他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见其阳、不见其阴?

他们搜刮来的钱粮去哪了?朝廷征的正饷、夏饷又去哪了,为什么没有派上用场?刮尽民财,为什么还是打不过夏人?百姓嗷嗷,看来已非一日、也不可能只有一处,为什么无人上报?现在朝廷知道吗,知道多少?怎么管束,靠发下道政令吗?靠问罪于熊文寿、甚至更往上的解定方?

他半是恼恨,半是吃惊,片刻后终究只剩下索然,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随意地摆一摆手,轻描淡写地对左右吩咐道:“杀了吧。”说着就要转身。

“狗娘养的!老子要死也带走你!”

谁知那唯唯诺诺的溃兵头目见他终究还是要杀自己,忽然间发了狂性,大叫出声,从地上一跃而起,朝他扑来,竟好像是同归于尽的架势。

刘钦吃了一惊,下意识抓向腰间,没有兵器,脚下退出一步,人往后仰,还未及做别的,再然后眼前一暗,一道高大的人影挡在前面,遮去了那道朝他扑来的黑影,还顺道遮住了半个日头。

“喀拉拉——”一道让人牙碜的脆响过后,那头目没了动静,张大龙低骂了一声什么,刘钦却没听见。

眼前的背影高大、挺拔,脊背笔直,在他模糊的视线当中晕开深色的轮廓,他什么时候曾见过来着?

是了,那是上辈子的时候。他为着阻止两国议和,派人刺杀了夏国使者,被他已做了皇帝的大哥囚禁。听说朝廷当中有人求情,终于将他放出,正养病间,陆宁远却不知为何登门拜访。

刘钦本就是身份微妙的废太子,又惹了一身官司,这些天里门庭冷落,本来终日也不会有一个人来。陆宁远是他大哥身前的红人,忽然登门,是谁的意思?

刘钦那时对父兄失望透顶,已起了夺位的心思,见此人突然造访,不免惊疑不定。虽则如此,还是客客气气地请他进来,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谁知陆宁远在椅子里坐下,始终不肯显露来意,只是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问他眼睛怎么样了,问他吃什么药,还问他有没有缺的药材,说自己在外出征时或可弄到。说话时有意无意,眼睛看向他在夏营中留下、曾贯穿过两手的长疤。

刘钦被囚时心绪烦乱,眼疾复发,这会儿还看不太清东西,却也察觉到他的视线,心里觉着不堪,不愿示弱于人,不动声色地把手藏进袖子里面。

他在狱中受了湿寒,这会儿骨痛如裂,一身旧伤疼痛难当,能坐着已是强撑,实在没力气同他虚与委蛇,勉强回了几句就起身送客。

陆宁远讷讷起身,似乎有意卖好,见他摇摇欲坠,竟然伸手扶他。

他皱了眉,像是躲开一刀一样,侧身避开了,撑着口气自己站着,脚步却没法挪动半分,幸好周章刚好赶到,从旁扶住了他。

他借了几分力气,拖着步子送陆宁远到门口,不愿在他面前失态,强忍疼痛,尽量放松了神情同他作别。陆宁远似乎还想说什么,看了看他,终于没说,转过身去一级级慢慢下了台阶。

刘钦在后面默默看着他的背影,高大雄俊,身姿挺拔,哪怕微跛着,可也真是条响铮铮的汉子——只可惜身上穿着今早朝会时他大哥亲赐的锦袍,被日光一照,鲜妍明亮,晃得他眼睛发疼。

陆宁远小时候有段时间养在宫里,因有先天腿疾,没少被人嘲笑,刘钦看不过眼,还曾替他解过几次围,一来二去两人就玩到一处,也算亲密无间。

等后来陆元谅被杀,陆宁远去了北面,两人经年没有再见,渐渐的感情也就淡了。至于再往后,他身在夏营,他大哥刘缵继位,陆宁远受其厚恩,凭着战功一路提拔,自然更不会与他再有什么联系。

前些日子夏人围城,陆宁远死守建康,一战成名,为天下知。他大哥为着和不甘心做太上皇的刘崇争权,正急于在朝中培养自己人,见陆宁远横空出世,当即对他大加褒奖,又搬出他那死去的父兄来,大赞其生前忠诚为国,给二人又追加了数道封赏。

要知道陆宁远父兄冤死,都是刘崇当年听信谗言所致,如今新帝这般作态,于陆宁远看来,便是他不惜忤逆父皇,也要还自己一个公道,哪有不大受感动的道理?感念新帝知遇之恩,不由含泪叩首,当即发下毒誓,要给他肝脑涂地、结草衔环,至死方休。

那时刘钦冷眼瞧着他二人君臣相得之景,想着自己所图,明白陆宁远非但已与自己再无关系,恐怕日后还是最大威胁,从那一刻起就再不以同他的那一点总角之情为念了。知道他这样的人一旦效忠就绝不会背叛,也就无需对他再多瞧上一眼。

这会儿他又看见那道不算熟悉、却也让人印象颇深的背影,不由出神,暗暗咀嚼起上辈子的失意。无非是些收揽人心的雕虫小技,他大哥使得,他也使得,又有何难?

可他失陷夏营数年,一步错步步错,到最后只落个一无所有,含恨之事,岂是一件,不得志处,又岂止一个陆宁远?

正思索间,眼前一晃,陆宁远转回身来,微微低头,和他凑得很近,带着阴影笼下来,几乎把一切隔绝在外。

“没伤到吧?”他轻声问,“你先回去,剩下的我来处理。”

刘钦怔怔地回神,在一片模糊光影中,好像看见了他的两只眼睛。那是什么样的来着?

他摇摇头,听一句从没想过的话从自己口中说出。

“靖方,我看不见路。”

陆宁远顿了下,忽然间变得好像一尊雕塑,深色的影子一动不动。片刻后他活转过来,朝着他抬起只手,落日的辉光在肩膀的轮廓上剥落,一片片落在地上。

他开口,嗓音变得奇怪,像是深深压抑着什么,艰涩道:“没事,我带你走。”

再然后刘钦的右手被轻轻牵住,一开始只是虚握着,很快紧紧地攥住了。那只贴过来的手掌在一瞬间让汗湿透,变得冷浸浸的,刘钦抬眼看去,金色的日影轻轻摇动着,陆宁远近在咫尺的神情却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