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第2/2页)

陆宁远在席间始终一言不发,这会儿被问到头上,才终于道:“回殿下,周侍郎此言确是正论。”

刘钦微笑,“你也这样说,看来是英雄所见略同。”

周章却殊无笑意,只客气应付几句,就对刘钦道:“殿下先前奔波劳顿,颇遭百六之厄,没想到对朝中事竟还能如此着意留心。”

他话中带刺,熊文寿茫然不觉,但刘钦人精一样,如何能不清楚?周章是讥讽他失陷夏营,连自己都差点不顾上,却还不忘盯着南边,若非旁人在侧,他哪里还会说得这么委婉?

但刘钦脸皮不薄,当着他面则还要更厚几分,不但应下,还顺着他道:“不错。我虽然在外,可朝中之事,却是不敢不与闻的。”

这话颇有深意,似乎是要把现在还只在各人心中心照不宣的夺嫡之事放在台面上说,就是熊文寿也听出厉害,又是担心,又是兴奋,只等着听他下一句。

可谁知刘钦微微一笑,下一句却是道:“尤其是你的事,我自然要就更要上心了。”

他说着,不知道为何,忽然又转向熊文寿,“将军不知道吧,几年前茂澜曾任东宫侍讲,与我还有过一段师生之谊。虽然时日不长,但扶持教诲之情,我至今铭记在心,不敢稍忘。”

熊文寿一愣,颇为失望,但马上恍然大悟般“啊”了一声,连道:“难怪,难怪,殿下与侍郎间有这般情谊,实非常人可比。”

他在心中奇怪,不知道刘钦特意对他说这番话是何意,周章却在心里暗骂一声:这是旧病复发了。

原来刘钦从前在长安时便是这样,和他在一起后,生怕有人不知道他俩关系似的,总故意在旁人面前推重于他,以为这样他便高兴。

曾有一次,宫中一座新修的宫殿落成,圣旨命众翰林作诗文庆贺,刘钦身为太子,负责主持此事,却假公济私,当着一众翰林的面对着他的文章大赞特赞,好一番吹捧,对其他人视而不见,全不管旁人作何想。

在场十数个同僚面上恭恭谨谨,不敢有异言,可周章却看见,他们暗暗向自己投来的视线带着探究之意,是那样玩味,甚至鄙夷,还有几分暧昧,心中大是不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偏偏刘钦还在那里说个没完。

等旁人走后,这个十七岁的太子像是个自以为做了件大好事的孩子一样,带着得意、带着讨好,两眼亮晶晶地来拉他的手,被他忍无可忍甩开。

刘钦脸色当即沉了一沉,想来他长这么大,还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过,但不知为何,好脾气地忍耐下来,反问他:“怎么不高兴了?我刚才夸得不好么?”

周章心道:你被人捧惯了,自然别人越奉承你,你就越是高兴。却忍耐下来没说,勉强压下心中烦乱道:“非要昭告天下,你对我另眼相待么?以后别再这样了。”

刘钦却笑嘻嘻道:“有什么不好么?我喜欢你,就要让别人知道,干什么藏着掖着?”

周章冷笑,“你这么做,旁人如何看我,你想过没有?”

刘钦一愣,“他们什么怎么看?被我喜欢,难道是什么丢人的事么?”

看了他这副样子,周章当即明白,自己想的是什么,这个从小养尊处优,地位尊崇的天潢贵胄是永远也无法明白的,于是一个字没有再说,转身就走。

他原本以为刘钦在夏营当中走过一圈,应该有所不同,对自己心中所想应该能体会几分,可现在看来,他还是和从前一样,没有半点长进,白费他特意走这一趟——

没错,其实他并非是如刘钦所想的被迫奉命而来。从刘钦与大军失散之后,他便每天着意留心从各地传来的消息,后来入了兵部,更是借着职务便利,每一收到塘报,不管多晚,都先草草翻阅一遍,看有没有刘钦的音讯。

就这样过了大半年,终于有了消息。原来刘钦之前竟失陷在夏营,幸好现在已经脱险,但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的胆子,居然自请留在江北。后来便是他被围有日而无人救援之事,正巧朝廷要遣使者宣谕江北众将,周章便自请前往,谁知现在当真见到刘钦,后悔之意反而远胜其他心思。

他失望至极,颇为无味,借口把所携军粮分发给城内百姓之事尚需人主持,便要离席,却被刘钦叫住。

刘钦一面按住他,一面问熊文寿:“刚才把将军叫来得匆忙,倒忘了问,城防已经修缮完毕了么?”

熊文寿哪里不懂,忙道:“还有些地方没安排下去人手,臣这就去盯着。”说完便匆匆站起。

刘钦又看向陆宁远,“靖方,你征战多日,好容易回城,也快回去歇吧。”

谁知陆宁远却道:“多谢殿下关心,臣不累。”

这话一出,已经走到门口的熊文寿不禁一个趔趄猛顿住脚,愕然转回身来。

刘钦也愣了愣,又道:“你身上带伤,去找军医瞧瞧。”

陆宁远仍安坐如山,两手平放在膝上,脊背靠在椅背上挺得笔直,“劳殿下方才亲自处置过后,已经不流血了。”

熊文寿不禁睁大了眼,张张口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刘钦心道以前不知道他是个这么实心眼没有眼力价的,无奈道:“既然你身体无碍,分粮之事,你先去主持,我稍后就到。”

陆宁远又坐一阵,这才慢吞吞起身,垂首应了声“是”,没有二话,跟在熊文寿身后出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刘钦的错觉,只觉他这会儿刻意压着脚步,走得比平日要稳上几分,竟然不显得怎么瘸了。

待他关上门后,周章忽然神色一冷,淡淡道:“刘钦,鬼门关里走过一圈,你还是没变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