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第2/3页)

刘钦劝三五杯,自己只喝下一杯,有时候还藏一藏酒,渐渐也有些不支。“看来是我要先醉了。”他心想。这就是他自己所能控制的最后一个念头,随后,他像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起来。

他机心甚重,哪怕醉酒时也不可能将内心的秘密透露出来,只是不住地臧否人物,把在江北共事过的众将捋过一遍,结果十之八九都让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哪怕是自觉已成了太子死党的熊文寿也被痛骂一番。

只有对秦良弼,还算有些好话,说到解定方时,他忽然沉默不语,片刻后话锋一转,又重新激昂起来,说自己要一变雍军风气,就从彻查军饷一事做起。

他像是醉了,可思路仍十分清晰,但要说没醉,偏偏和平时大不相同。陆宁远让他频频发问,不由也话多起来,问什么便答什么,虽然知道刘钦第二天一早未必还能记得,却仍是将那日当着旁人不便言及的用兵方略和治军之道尽数说来,直听得刘钦不住点头,看向他的眸子像是擦了火,那里面亮堂堂的欣赏之色像是掉下来两颗火星,倏忽烫在他手背上,让他不由一抖,然后想也未想,像被什么驱使着似的,将这只手向着刘钦伸过去。

他实在很想要摸一摸刘钦的手,于是就这么做了,或许因为他喝了酒,到底还是有些醉了,只是他自己不知道,不然他如何会有这样的胆量?

碰到的一瞬间,刘钦一愣,正说的话停下来。陆宁远霍然惊醒,下一刻赶紧缩回了手,张了几下嘴,随后神色不大自然地解释道:“船里有点凉……我想看看你冷不冷。”

刘钦虽然醉着,可不糊涂,对人仍有亲疏远近,要是换了旁人,此刻他已经要雷霆作色了,但现在自然是不同的。

说这话时,陆宁远自己也觉着不大可信,脸上露出几分羞惭,还有淡淡的忧虑,让他那张轮廓冷硬的面孔柔和下来,被船舱里的烛光一照,显出几分温柔,在船舱外的江水声中,像是轻轻漾了一漾,让刘钦不仅不恼,反而心中一动。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他刚被夏营当中救出来,瞎了两只眼睛,藏在树后面听陆宁远一声声喊他的名字的那次?是从他挂在悬崖边,像抓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抓着陆宁远的伤手,被他身上的血打在脸上的那次?还是那一天,还没有离开睢州的时候,他夜半而归,在黑黢黢的庭院当中见到举着沙袋正在复健右手的陆宁远,月光照下来,映出他脸上的一颗颗汗珠的那次?

月光下面,陆宁远紧紧咬着牙,只一眼就能看出正强忍着疼痛。

刘钦上一世手上也受了伤,最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可陆宁远一点声音也没发出,只在听见他脚步声的时候转过头来,看清是他,褪去警惕的厉色,半边轮廓在月光中悄悄融了,似乎对他露出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微笑。他没有出声说些什么,刘钦也没开口,只是定住脚站在远处。

那个夜晚是那样地宁静,云影铺地,风过小庭,在两边的树木间撩起一阵轻轻的涛声。

或许有什么不一样了。刘钦看出陆宁远因为不小心碰了自己一下,忽然间浑身都写满了局促,十分可怜的样子,心想:我应该调笑他一句。于是向后靠了靠,手仍放在桌上,笑道:“好好的淮北长城,怎么这么婆妈?”

陆宁远先是一赧,随后猛地一惊,从飘飘然间轰然坠落砸回船上,在这一瞬间,刚刚喝下去的酒浆全都从背后猛溻出来。

淮北长城是上一世时别人对他的称呼,刘钦怎么知道?难道他和自己一样……如果这样的话,如果这样的话……

他竭力控制着面色,不让自己即刻失态。幸好平日里他就没有什么表情,刘钦醉酒之后,毕竟不像平日那样敏锐,既没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也没察觉他神色有异,只当他是羞窘地说不出话,心生怜意,于是没再逗弄他,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

陆宁远却再没有心思听了,又捱一阵,借口醉酒想吐,走出船舱,去到甲板上。

让江风一吹,最后几分酒意也褪尽了。

他几次想过、却不愿承认的事实还是成真了。为什么他刚刚救出刘钦时,问他身上有没有哪里受伤,刘钦会下意识地摸向自己并没受伤的手;为什么同行的那些天,刘钦对他那样防备,连睡觉时都要抱着刀;为什么刘钦在他昏迷时,会把手按在他脖子上;为什么他复明后看向自己的第一眼,那两只眼睛里露出的是那样刻骨的恨意……

他激灵灵地打个哆嗦,左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一把抓在桅杆上,才勉强站稳。

他忽然想起破庙中的那夜,他听见门外有夏人的响动,忙去拔出了被刘钦抱在胸口的刀。刘钦惊醒过来,第一个反应是两手挡在身前,护住头面,好像下一刻自己就要挥刀砍下,害他性命,好像自己比夏人还要危险。

原来那时候的刘钦就知道上一世的事,原来在那之后的每一天他看自己,都是在看一个日后要杀他的人!

重见的这两年间,一路往解定方的大营中去、一起在睢州守城、又一同南下的这些日子里,刘钦都是以怎样的心境在看他?

那时他突围出城,音信断绝,刘钦死守睢州,等他回援时又想了什么?他怎么还能相信自己,相信一个亲手杀他的人……

刘钦见陆宁远好半天不回来,有些奇怪,就也走出船舱。

瞧见他的那刻,陆宁远头顶一凉,忽然间如坠冰窟。

刘钦信任他,倚靠他,同他这样亲近,不是假的,他能感觉出来,可这是因为他只当自己是什么“淮北长城”,不知道自己……不知道自己就是上辈子那个杀他的人。一旦知道了……

他不敢再想,只觉脚底下的甲板剧烈摇晃起来,只好曲起手指用力抓紧桅杆。

刘钦朝他走过来,腰间玉佩的穗子被江风高高扬起,发出一声声清脆悦耳的叮当轻响。他走过来,却没有离他太近,转身靠在船舷上,对他高声喊道:“风浪大起来了,要下雨了!”

从南边飞来的浓云已经逼至头顶,电光隐隐,闷雷阵阵,陆宁远尽全力控制着不露出异状。

刘钦又道:“靖方,你听没听过这句:‘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哈哈——”他当真醉得厉害,说出的话像是抱怨,可看他两只眼睛,又分明全无畏难之色,反而跃跃欲试,明亮非常。

但见他站在船边,矫矫临风,衣袖飘动,一张面孔那样年幼,上面的神情却是豪壮雄俊,让人不可逼视。

陆宁远松开桅杆,摇晃两下。他知道自己今生的理想就系在这高高扬起的衣袖上,或许这次真有实现的那天,但也知道,所有的飞扬意气,所有的灿烂温暖,所有他喜欢的、刚刚发现的、大着胆子想要拥有的,都不可能再是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