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第2/2页)
德叔瞧得一愣,担忧他真是烧魇着了,凑近了看他,陆宁远却躲避他一般闭了眼,脸上浮现出痛苦之色。正奇怪间,听见门口传来响动,一转头就瞧见了站在门外的刘钦。
他就猜到刘钦会来,也不惊讶,见他站在门口不动,知道他是缺个台阶下,便道:“殿下来看看,他烧得正高呢。”
刘钦面无表情地道:“是么?我看看有多高。”说完才抬脚往里走。
德叔把手帕搭在盆边,收到旁边,脸上神情一如往常。
他今年年近六十,一张老脸皱纹密布,不做表情时便好似树皮一般,即便做了表情,一般时候别人也看不出来。他这会儿笑了一下,但除他自己,屋里另外两人谁也不知。
他是个没志气、也没能耐的人,一把年纪了,既不是掌印,也不曾秉笔,在宫里熬了这么多年,从青葱少年熬到了如今的鹤发鸡肤,也只是从小火者变成了老太监。这几十年来的人生里,日复一日,他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看着刘钦从襁褓里长到现在这么大。
刘钦小时候,拉屎撒尿都归他管。睡得不对劲了,他和乳母就轮番抱起来拍抚摇晃,给他唱歌;不爱吃饭,也是他拿勺子哄着劝着一勺勺往嘴里送;疯跑时摔破了腿,是他给上药;读书后顶撞先生被罚抄书,也是他一面给偷偷送饭,一面向刘钦的母妃求情。
他是没根的人,身份低贱,是地上的泥,刘钦却生就金枝玉叶,是天上的太阳。但在他心中,多少年一直有个大逆不道的念头,没对人说过,说出来恐怕要诛他九族——
那就是他把刘钦当做自己的儿子,从很多很多很多年前,他就在心底里悄悄这么想了。
或许是从那一天,刘钦自觉受了委屈,没去找母亲,跑过来抱着他哇哇大哭;
或许是更早的一天,刘钦爬上他的背,一屁股坐在他肩膀上面,他怕刘钦摔下去,忙抓住了他的两条小腿;
又或者是最早最早的那日,刘钦在小小的襁褓中哭个不休,他摇晃了拨浪鼓,唱歌唱哑了嗓子,把鬼脸做遍,仍是哄他不住。他束手无策,不知道要不要叫乳母过来,到最后满头大汗地遮住了脸,把手拿开,遮住,拿开,又遮住,又拿开,刘钦才总算破涕而笑时,他长出一口气,抓着刘钦那刚刚一寸来长柔软的脚丫,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口中脱出——
空无一人的寂静宫殿中,只听见他的一声笑骂,“小坏蛋!”
他浑身一个哆嗦,连忙住了口,但从那时起,心里就扎下了这个念头。
一晃许多年过去,刘钦已从婴儿长成了翩翩少年,因为做了太子,他也就跟着一同显贵。许多小火者对他终日讨好,想求他收做干儿子,这在老太监当中是常事,但他一个也没答应。他就悄悄地想着,念着,一个人揣着自己的心思,他不说,也就没旁人会知道。
见刘钦过来,他自觉从床边让开,看见他腰间空了,没有佩玉,暗暗记下,准备去拿块回来。
刘钦没急着去看陆宁远,看他要走,拦住他在耳边道:“让人找张大龙,告诉他陆宁远病了,让他过来。”他点点头,把水盆端起来,想了想,又放下了,关门出去。
刘钦走到床边,垂了眼睛往床上看看。陆宁远听见了德叔的那声“殿下”,睁开眼睛,见刘钦就在旁边,忙挣扎着坐了起来。
刘钦原本看他虚弱,正打算伸手在他额头上探探,见他自己坐起,倒不好伸手了,就站着没动,下意识地,右手轻轻抚上左手手背。
陆宁远一口一口喷着热气,呼吸粗重得刘钦都能听见,刚褪去血色的脸又烧得红了,靠在床头,忽左忽右地轻轻晃着,却不躺下,怔怔睁着眼,在刘钦抱在一起的两手上瞧了一会儿。然后,在刘钦刚好要说话时,他忽然问:“很疼吧?”
刘钦一愣,随后恍然,神情一整,两眼盯着他面孔,应道:“嗯。”
陆宁远不语,忽地哽咽一声,从床头离开,往前一点点弯下了腰,像是张越拉越满的弓。张到头时,往旁边一歪,一声不响地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