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十日弹指而过,一眨眼就到了预定的出兵前夜。刘钦在秦淮河边的高楼上为陆宁远践行,近来结交的官宦子弟也在席间。

这些人大多只有十几二十几岁,有些在朝中有一官半职,有些则是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陆宁远因为有上辈子的缘故,对他们倒也识得大半,见到他们醉酒以后东倾西倒、揎拳攘臂的情态,在心中暗自不喜,想到日后他们中的许多人凭着父祖余荫居然身居要职,更觉叹息,一顿酒吃得颇为无味。

他不知道刘钦为什么与这些人交往,反而隐隐有些担忧。他知道刘钦想要做什么,但不去结交朝中的正人君子,清流名士,反而与这些人打交道,岂不自误?这些人又能帮到他什么?恐怕还会给他添麻烦。

他有些愀然不乐,就愈发不说话,幸好平时就话少,看着也不突兀。加上这次宴席名为给他送行,酒过三巡,主角就隐隐换成了刘钦,向他敬酒、攀谈的人少,往刘钦身边凑的人多,别人不同他说话,对他这冷淡就也发现不了。

张大龙李椹照例坐在他边上,时不时同他说几句话,同桌之人有许多都是随陆宁远南下的兄弟,尺寸之地内倒是其乐融融。李椹抽抽鼻子,贴近陆宁远闻了闻,颇为意外地看他一眼,陆宁远泰然自若,拿起杯子同他饮了一杯。

等送行宴结束,刘钦因为被人绊住,还留在楼上,陆宁远先下了楼,刚到门外,就碰上了刘骥。

对这位三皇子,陆宁远当然不陌生。年少时他被父亲留在长安,出入宫闱,与刘骥时不时便会碰到。每一遇到,对他的腿疾,刘骥都要大肆嘲弄一番,也模仿过他走路的样子,但学得不像,远不如鲁王世子。

他还记得上一世时,因议和之事反复磋商,始终悬而未决,刘骥不知因何得罪了皇帝刘崇,失宠于御前,加上心中害怕,担忧万一夏人当真攻破长江天险南下,自己的身家性命恐将不保,荣华富贵转瞬皆空,便自请外出就藩。刘崇答应,于是此后多年,陆宁远便几乎没再见过他面。

陆宁远从小就默默讨厌着他,现在看他便更如小丑一般,余光瞧见他从一扇门后出来,脚步不停,目不斜视,假作没有看到,不曾见礼,不想却被他出言叫住。

“见到本王,如何不跪?”刘骥远远道。

刘骥早年封为长沙王,目今还未就藩,按大雍礼法规制,官员在路上相见,品秩相差过多的,位卑者需行跪拜之礼。陆宁远无法,转向他行了跪礼,膝盖碰在地上。崔允信机觉,趁着刘骥对陆宁远说话的功夫,转回身悄声上楼。

陆宁远行礼之后,也不等刘骥点头,便即起身。刘骥见他轻慢自己,愈发不满,走上前去,绕着他转过一圈,对左右道:“我大雍当真无人了不成,打一二蟊贼,居然要让个瘸子上场。”

陆宁远丝毫不以为意,对他道:“殿下若没有他事,标下便告退了。”

“慢着——”刘骥见他要走,一抬手拦住他,“本王话没说完,谁让你走的?”

陆宁远就站在原地不动,微低着头,眼睛看着前下方,神情说不上是顺从还是什么,好像一块石头,开水冰水泼上去都没有反应。

对他这幅逆来顺受的模样,刘骥从小就见得多了。每次捉弄于他,他都照单全收,刘骥往往是乘兴而来,到最后却败兴而归。嘲弄陆宁远,就好像把只蜜蜂含进嘴里,要说甜头,多少能尝到一点,但甜味儿咂摸尽了,心里头又说不出地膈应。

他在陆宁远身边绕过一圈,一边走,一边上下打量着,最后停在他面前,忽然嗤地一笑,“九弟在江北转了两年,是怎么混的,竟然没第二个人可用,只带回来你这么一个小瘸子,要你给他冲锋陷阵?”

他从小便称呼陆宁远为“小瘸子”,这会儿顺口又说出来。但陆宁远小时候身材矮小,萝卜一般,现在却又高又壮,比他高出一个头来,这个“小”字一出,便显得不伦不类。但也没人较这个真,等他说完,身后的人也纷纷附和着笑了。

张大龙就在一旁,大为不忿,两眼一瞪就要上前,被陆宁远拉住。陆宁远拉他时用的左手,也没见如何使力,张大龙却上不得前去,使劲一挣,倒是把他的手挣脱了,但一鼓作气不成,气势已经短了,撇下刘骥,先气冲冲回头,瞪向陆宁远。陆宁远没说什么,只对他摇了摇头。

他俩的小动作,刘骥自然收入眼中,但料他们不敢造次,只嘲弄地一笑。有机灵的人会意,学着陆宁远刚才的样子,故意曲起一条腿,一栽一栽地原地走了两圈,引得周围人轰然而笑。

刘骥因为年纪已长,当然不能再同小时候一样亲自做这种事,旁人这样,刚好搔到他的痒处,他心情大快,一时笑得十分开怀。

在他笑的当口,就听一个声音从高处传来,“陆副守备虽然不良于行,但世乱时危之际,慨然报国,上马能领军,披挂能杀敌,见了夏人,迎着他们往前去,不会人还没见到一个,就被吓破了胆,急哄哄闹着要迁都。反观有些人腿脚固然利索,却可惜大敌当前,没有这等胆略。”

刘骥神情猛地一变,如同让人敲了一闷棍,循声抬头看去,却见刘钦站在楼上,扶着扶手,居高临下着,笑吟吟地看他。

这些天,因为和议不成,消息传回北面,夏国厉兵秣马,大有陈兵长江之势。刘骥听说之后,吓得夜不能寐,曾夤夜入宫劝刘崇答应夏人,触了刘崇霉头,被大骂一场。他自己事后冷静下来,也后悔不迭。可问题是,他当日是秘密求见,惊动的人不多,刘钦如何会知道?

刘骥脸色一时变了,半晌无语,只拿眼睛盯着刘钦看。刘钦沿着一级级台阶稳步下来,脸上笑意淡了,却还没收,显出几分似笑非笑的模样,满堂华烛映照之下,颇有些光彩摄人。

刘钦沿着台阶下楼,走到几人身边,对刘骥道:“三哥如何忘了规矩?”

他是太子,莫说是兄长,就是叔伯见他之后也需行君臣之礼。刘骥无法,只得俯身一拜,刘钦因他是兄长,也慢悠悠回以家礼。

刘骥让他刚才一通抢白,脸上无光,见刘钦毕竟没有敢点破迁都之议是自己所提,索性厚起脸皮,若无其事地笑道:“我只是担心选这么一人南下平叛,叛乱别越平越多才是。”

“陆副守备乃陛下钦点,南下之命,特出宸衷。三哥如此说,莫不是在责备父皇识人不明罢?”刘钦轻飘飘地笑道。

“你——”刘骥登时没了言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恼恨非常,但又知道千万不能再说什么,以免留下话柄,只得一拂袖,忍下口气,带着人愤愤而退。刘钦也收了笑,冷冷看着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