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翟广开始攻城。

因随军没有攻城器械,只能另行赶制,他便命士卒人人负土三袋,放到城下后。后面的人踩着前面的人堆在城根下的土,又放下新的,慢慢慢慢堆得愈来愈高。

城上守军当然不会坐视不理,见这些叛军靠近到了射程之内,便放炮发箭,因是居高临下,城外又被清理干净,没有树木遮蔽,一时杀伤无算。

尸体很快便堆了一地,但翟广说要每人负三袋土,便是三袋,满营士卒明知道可能还没碰到城根就死在半道上,却也人人踊跃,背上土就走,哪怕跑在前面的人就死在自己前面也不旋踵。

城头守军不住放箭,但攻城的叛军人如蚁附,源源不绝。翟广为着减少伤亡,让人用木头搭起一个临时的通道,一节接着一节,上面覆以牛皮。士卒从下面走过,箭落下来,往往打在牛皮上面,一连几次不能穿过。

城上守军见状放起火箭,牛皮沾火就着,落在下面,又将人和木头一起点燃。身上起火的士兵惨嚎着挣扎出来,带着火到处乱滚,被压在里面的士兵则被生生烧死,因为身体被盖住,从外面看不见,只能听见一道道声音传出,在一箭之地便热浪扑鼻,难以接近。

翟广又让人救火,重新辟出条通道,这次先用水将牛皮彻底浸透,更又时不时更换,火箭射在上面就没了作用。城头守军又往下发炮,因城中火药不多,少有火炮,大部分都是石砲,但往往一落下来,就毁去通道一截,将下面的士兵暴露出来。

如此激战半日,土渐渐堆了两丈来高。鹅笼镇不是一座大城,城墙没有多高,站在土堆顶上,已经几乎能攀上城垛。翟广正要命已经休整一阵的前军强攻,从城头却沿着墙根泼下了水,连土带泥冲得散了,一下便将堆起的土削低了一丈。

翟广见状,又命士卒每人在城下凿取三块墙砖带回,回营一一检查,若不足数就地正法。这般做法不可谓不苛刻,但士卒家眷都在城里,营中又各自传开,要是拿不下这座城,自己家人就都要被官兵杀光,因此人人争先,不惜死地往城下奔,几乎只有死在城下的,少有人死在自己营里。

城里,陆宁远见翟广全不休息,马上便这般凶狠地攻城,吃了一惊,忙又赶回城头。之后经士兵报告,得知了邹元瀚在城头所为,亲见翟广攻城之态,又往城墙四角看过翟广各营情形,在心中暗忖一番,心知这样下去恐怕未必能等到朝廷援军过来,城池就要告破。

上一世时他掌大军日久,那时邹元瀚也只是他麾下一将而已,他在外多有自决之权,少有这样处处受人掣肘的时候,成名之前倒是有过,但已经有年头了,他记忆不深,而且也不像现在这样棘手。

见自己的谋划就这样被邹元瀚坏了,他不禁在心里叹一口气,一面组织守城,一面思索补救之法。没想到邹元瀚说到做到,看翟广一时半会攻不下来这里,居然当真去了关押翟广军家眷的兵营,要践行前诺,砍二百个脑袋扔到城下,既是泄愤,也是想让翟广军部众为之胆寒。

陆宁远闻报后马上带兵赶去,这才制止了他,只是那边已经杀了五十多个,全都身首分离,有的身体脑袋掉了,胳膊却还抱在一处,旁边一地人头,老人妇女孩子都有。预备马上要杀的人身上绑了绳子,被捆得像是屠户门前的牲畜一样,头已经被顶到地上,只待挥刀。不在这次要杀的二百人之列的其余人被拦在外面,远远地朝这边看着,高矮胖瘦都有,还有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哇”地一声响亮地啼哭起来。

陆宁远深深沉下了脸,在那一刻心里起了杀意。

但在动手之前,他想到杀死朝廷命官是不赦之罪,想到城外虎视眈眈的翟广,想到自己交付出一生真正要去做的事,也想到了刘钦,终于没有动手,把刀推回鞘里,又恢复了往日模样,慢慢朝邹元瀚走去。

他没有半句言语劝说,而是直接带兵围上来,将邹元瀚的人马缴了械,迅速重新控制住局面,把被绑缚起待宰的人释放回去。邹元瀚脸色发青,问:“你这是要扣押我么?莫非是兵谏不成?”

陆宁远不往陷阱里钻,客气道:“贼军攻城太急,恐怕不能坚守,接下来如何行事,还请将军早定大计。”

邹元瀚冷冷道:“信已经发出去,接下来就是坚守而已。翟广眼下锐气正盛,久后必挫,凭着几千人马,十天半月难道还守不住?”

陆宁远道:“末将有个法子。”

邹元瀚一愣。

几天后,当迤迤然来到城外,准备摘个现成桃子的扎破天在鹅笼镇外五十里处扎营时,忽然收到消息,官兵当中那个叫陆宁远的,派来使者与他接洽,现在使者已到营门。

同陆宁远,他并未怎么直接交手过,只知道他是官兵中的一路,年纪很轻,别的就不太知道了。翟广倒是对他提过这人几次,说这人不可小觑,提醒他千万小心。

对翟广的话,扎破天还是放在心上的,但一个多月下来,陆宁远表现实在太稀松平常,所做的事情无非就是招兵、练兵,渐渐地他也就把这人忘在脑后。

但最近半个月来,陆宁远忽然开始四面剿匪,听说所过之处无一不克,有些山匪死里逃生,投奔他寻求庇护,闲谈之时提及陆宁远,往往不胜震怖,听得扎破天直愣,这才重新想起翟广的话。

现在邹元瀚被他们杀得七零八落,已经不足为虑,只看最后能不能生擒了。陆宁远这路官兵倒是全须全尾,但兵士早已探明,他麾下不过三千人,就是再有本事,毕竟是秋后的蚂蚱蹦哒不高。见他居然派使者来自己营中,扎破天颇感奇怪,让人传见一问,才知道原来陆宁远是想要同翟广议和,请他居中调节,做和事佬。

邹元瀚杀翟广军士家眷的事,毕竟是纸包不住火,从城里隐约传出信来,听说翟广大怒,非要把城里官兵全都杀了报仇不可。陆宁远不去找翟广,而是绕了个圈子来找他,倒也在情理之中,况且此事不由邹元瀚亲自出面,而是换了这么一员同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死仇的小将,便愈发显得真了。扎破天琢磨片刻,答应同陆宁远一见。

既然是要议和,自然两边都要到场。会面当日,翟广、扎破天两人均亲至,官军那边则是陆宁远代邹元瀚出席。见面地点选在离城下不远的一处平原,离翟广大军和城墙都不算太远。陆宁远只带几百骑出城,跳下马后,已经先到了的翟广和扎破天心里同时一惊:原来是个瘸子!

陆宁远似乎浑然不觉,对两人示意之后便泰然落座,带来的几百骑也都下马,只在不远处等着。翟广和扎破天也各自带了些人以备不测,见陆宁远带的人不算多,便没有太大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