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第2/2页)

刘钦看了陆宁远一眼,整整心神忙问:“大人这是?”

周维岳忽地跪在地上,“即便是和臣一样的父母官,每天所见都是升斗小民,对这些人、对臣今日所言之事往往也都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从不着意。听臣一言,不过一哂而已,笑臣痴愚。更不用说诸王公、大臣各居庙堂之高,据要路之津,或是弄潮宦海以建功立业,或是寄情山水以避世邀名,或是纵声色于繁弦急管、骋贪欲于珠玉宅田之中,几人能听臣讲今日这些!泱泱黎元,世事多苦。殿下今日一身罗绮,要耗费中产之家数年所得,一只手掌,能定几千几万人之生死宠辱,臣之所言,您肯为之一动容,臣不能不为之一悲哭……”

刘钦心头蓦地一梗,扶起他道:“不过几滴眼泪而已,我能流,旁人也能流,大人不必如此。不过今日之事,我记下了。”他站起身,声音脸色已恢复如常,“朝会已经误了,免不了一番口舌,还是快动身吧。”

周章也整理好神情,一道站起,对周维岳道:“如蒙不弃,还请台端先在寒舍暂住几日,马上便为台端送膳。”周维岳忙举袖拭泪,连道叨扰。

刘钦沉默地往外走着,登上自己车架时,周章忽然在身后道:“你的眼睛——”

刘钦回头。周章错了错眼睛,没有看他,问:“已经好了么?”

在刘钦惹得刘崇龙颜大怒、被禁止入宫的这几天,朝廷官员为着避嫌,来看望他的人很少。就连一向同他走得很近的崔允信都不敢造访,生怕这时候授人以柄,既是明哲保身,说好听点,也是保护刘钦。

周章却是那时为数不多过来看望过他的人之一,不论为了什么,刘钦总是记他的好的,便点点头,对他道:“已经没事了。”又道:“多谢。”说完转身上车。

他虽然同周章一道出发,坐的却是两人各自的车架,等刘钦上车之后,忽然身子一偏,陆宁远也矮身钻入车里。刘钦想了一想,给他一道带进宫,正好一半请罪、一半求情,就没赶人。

陆宁远不知有没有为刚才的一时失态后悔,这会儿只勉力解释着:“殿下,臣刚才……一时发怔,手、手臂旧伤疼痛,痉挛弹起……”

然后刚好弹到别人手上。

刘钦心思正沉,没有打趣的兴致,看他实在局促,摇一摇头,让他不必说了。

陆宁远直挺挺地坐着,两手按在膝盖上面,过一会儿又问:“殿下眼睛病了么?”

在两人最后的通信中,刘钦没有提及自己生病的事,如果不是刚才周章发问,他一点都不曾得知。他不敢坐在离刘钦太近的地方,但也不离着很远,坐下之后,一眼一眼地向刘钦眼睛那里打量着,想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没事。

刘钦忙说了实话,“没事,苦肉计罢了。”等车架动起来,忽然问:“战场上猝遇强敌,拔出刀来才发现对方比自己预计的厉害太多,做大将的该怎么办?”

陆宁远怔怔的,不答反问:“衡阳王是殿下的强敌么?”

刘钦打开车帘,看向周维岳的方向。周维岳站在周章院中,仍垂头肃立,送着他的车架。

“他算是什么强敌?”刘钦目不转睛,轻轻道:“有了今天这些,他和陈执中已经什么都不是了。我说的强敌自然另有其人,比他强上百倍千倍。”

陆宁远默然一阵,然后答:“转头就跑,只会被追上杀死,狭路相逢,唯有鼓勇力战而已。”

刘钦没有说话,眼神蓦地如刀如剑,烁烁地劈了过来。陆宁远浑身上下还未来得及脱下的甲胄忽然不解自落,有一刀搠进他胸口当中,将他钉在原地——

那在他眼中横亘天地、不可战胜,那让他一度无望、一度万念俱绝的庞然大物,刘钦竟想要两手撼它一撼。他还这样年少!

明明他生就在这巨物之上,从睁开眼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只要稍一动念,便可做个垂拱而治的富贵闲人,这些同他迥隔山水、他一生也不会亲眼见到的事情都与他无关,就同此时的刘崇、或是上一世的刘缵一样。他大可将这一切全都不放在心上,心安理得地让自己成为这巨物的一部分,理所当然地受着天下万民供养,旁人还要来高颂圣明。

可他竟不打算被牵缚其中,竟要迎着它反戈一击么?在前面等着他的,是战而胜之、一遂此愿,还是旗鼓散地、铩羽而归?

陆宁远心中一阵震颤。明明他比刘钦多活了许多时日,于数百场恶战、苦战之中死里逃生过,才终于走到今天,可他竟反过来从刘钦身上得到一种力量,让他神为之摇,魂为之荡,一颗心被紧紧攥紧了。

他再不敢想大同之事了,甚至从心底里涌起一阵愧疚,极其强烈的愧疚。他简直羞惭无地了。就在这时,车架停了,刘钦叹口气道:“还是先想一想眼前的事吧。”看了他一眼,然后走下马车。

当天朝会结束,陆宁远即被下狱,留待三法司定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