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第2/2页)

无论是刘缵还是崔孝先,都心知肚明着没想让他活命,之所以定下杖刑一百,便是要取他性命。这一句“用心打”,便是提醒用刑人不得放水,每一杖都要落到实处,震荡脏腑,绝不是擦破皮肉做做样子。

像这样施刑,寻常人只受二十杖便要一命呜呼,更何况陆宁远入狱三月,又兼久病,已虚弱至极?

崔孝先在旁边监刑,只等他哪一下挨不住,闭眼便死,也算了了这迁延三月之事,好回去向刘缵复命。

可陆宁远竟不肯配合,大睁着眼睛,嘴里呜呜啦啦地淌血流出满地,中途昏厥几次,偏偏却又醒来,有意挑衅一般,竟然硬生生吃满一百杖,仍是生机不绝。

中间几次,行刑的人忍耐不住,扔下杖放声大哭,被人拉下去,换人继续,换人后却还是如此。一直到一百杖打满,行刑的人换过数轮,陆宁远非但不死,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一鼓力气,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他歪着身子站着,残疾的左腿微蜷,但腰背挺得笔直,从嘴里、从眼睛、从身上滴滴答答地淌着鲜血,将他染得有如一个血人。

可他却竟然站住了,环视一圈,用含糊、低弱,却又声如凿铁、震耳欲聋的声音,不是用喉咙,而是用整个身体,铮铮然道:“陆某一生为国征战,比这更重的伤也受过几次,还有什么手段,不妨都使过来罢!”

说着,他猛地一拍胸膛,声如擂鼓,从不知什么地方又喷出一股血来,他却是双目如电,有如天人,见者无不纷纷低头,不敢同那双血红的眼睛对视。

崔孝先恐惧了,只恐他下一刻便要飞身上前,取下自己性命;又疑心他生就一副不死之躯,不然以这样一副残破衰败的身体,如何这样摧折都不肯便死?

他不敢上前,躲在卫兵身后,颤着声音宣读下一份谕旨。因为心绪不宁,中间几次读错,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好像舌头马上要掉。

好半天他才终于读完。圣谕上说,将陆宁远流放出京,即刻动身,不得迟误。

陆宁远上不去马,几个一同监刑的宦官便一齐将他驾上马背,看他摇摇晃晃,又拿绳子把他和马捆在一起。绑的时候,皮肉纷纷而落,绳子扎进去,用力一抽,就好像埋进骨头。陆宁远仍是一声不吭,眼睛睁着,不知看向哪里,只一下一下地喘气,向着他们大张旗鼓地昭示着自己的生命。

绑缚已毕,往马屁股上一抽鞭子,马载着陆宁远跑了起来。两个宦官骑马跟在陆宁远马后,连连催鞭,一步也不敢歇。

就这样,从明奔到夜,从夜跑到明,如此足足行了一百一十五里路,陆宁远终于气绝身亡。

在最后的时间里,他渐渐发昏的头脑间,忽地有一道闪电劈入进来,于他自己死前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刻,想到了被他杀死的刘钦。

那是六年前的事了,可现在它又出现在他的眼前,竟然这样清晰。他把长枪送入,刘钦死去,长枪拔出,血涌出来,那样红,那样烫,腥气逼人,如滔滔江水奔涌而流,它掀起一道大浪,猛地拍在他的脸上。

他竟然杀死了他。

陡然间,如同电光落下,从里到外一道猛烈的剧痛将他直贯而开。他浑身一震,霍然睁开弥留时麻木的眼,想要看清楚什么,长长的鬃毛拂在脸上,然后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现在他又在熟悉的牢狱中了。

但他仍不愿死,比上一世时更加不愿。又一次,他鼓起生命中的每一分力,将自己熊熊地烧起来,于漫长、于不见天日的苦熬与等待中,独自一人,那样奋力地燃烧着,将这一间监牢亮堂堂地照彻。

铜皮铁骨之下,一腔自前世带来的悲酸的血在血管之中奔流,在监牢中的每一个静夜,重重叩着他的心门,又于他喉头之中一次次涌起。他忍耐着,一口一口将它们咽下。

他不愿死,不能死,想尽一切办法地活。每日送进来的那一小碗水维持不了他的生命,剧痛之下,他汗出如浆,实在口渴得厉害。不喝水,他就会死,他要活命,于是将自己紧紧趴伏在四面阴湿的墙壁上,脸贴在上面,拿这个屈辱的姿势,用舌头一颗一颗舔舐上面结出的水珠,将他们卷进干涸的喉咙里面。

这是他第二次做这样的事,但这一世注定不同。

哗啦啦一声,铁链响处,陆宁远回头,就见一众人群正中,刘钦倒持着长剑,一脚踢开牢门。从那扇唯一的窗户间照入一束日光,打在他的半张脸上,明晦变换之间,刘钦的面孔那样明亮,那样怒气冲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