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第2/2页)
周维岳不买他的账,接下来的几天,见了牢里的、牢外的大约有二三百个百姓,向他们询问情况。他问的是魏大的事,但又不全都是,越查越往岑家上靠,引得倪小林坐卧不安不说,许多人也都活动起来。
先是倪小林、县里的两个主簿轮番劝他,然后是宁国府的长官、各县其他县令或是给他发来公文,或是寄来私信,均让他息事宁人,再后面就连他仅有的一些同科好友也写信过来,劝他为官务在一团和气,不要一上任便把动静弄这么大。
周维岳全都置之不理,然后,一早便写下状纸、供词,指认魏大为非作歹,行不法之事的百姓好像商量好了一般,一一翻供。除去李方之外,其他原本指认魏大的百姓,突然全都改口,苦主说自己告错了人,身背冤案的人说自己的确有罪。一直到最后,就连李方也翻了供,被周维岳当堂问起,他支支吾吾,眼睛左右乱撇,无论如何不敢看他。
周维岳心中暗叹,私下里找他问了原因,李方只恨恨叹气,对他道:“大人,强龙不压地头蛇,还是……还是算了吧!他们是这儿的土皇帝,您斗不过的。”
周维岳道:“我大雍只有一个皇帝。”
李方呆愣愣眨两下眼。周维岳缓和了面色,“按说你父亲的案子,我任县令的当天他已经画过押,不该翻供。现在有些人向我施压,要我快点放了魏大,如果你出面作证,我便能定他的罪,然后其他的事情便好查了。”
李方自然也懂这个道理,咬着牙沉默一阵,一横心道:“大人,您肯替我们做主,我们就是当牛做马也报答不得。只是他们……他们实在得罪不得。小人说这话,既是为了自己全家,也是为了您好。您就是不为小人这一家五口着想,也该为您自己想想,前程您不要,性命也不要么?”
他一面说,一面出了一头的大汗,身上微微颤栗,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害怕。周维岳见他可怜,不忍强逼,但也绝不可能就此让步,只道:“好罢,我不逼你。只是你日后要是改了主意,马上来见我。魏大的事我会追查到底,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他说完,起身要走,李方忽然叫道:“大人!”
周维岳回头,但见李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声道:“大人切莫一条道走到黑,不然……城南那座土地庙,便是……便是下场啊!”
周维岳问:“土地庙?什么土地庙?”
李方眼睛含泪,“江阴人都知道,大人一去便知。”
周维岳道:“知道了。”转身便走。
他心性刚强,既不为这些上司同僚的警告、劝诫所左右,也不因李方所暗示的威胁而退缩,他来江阴,是怀着必死之志的。之前他敛翼待时,不肯交出证据,苟全一身,是因为那时死了全无意义,但现在不同,他就算要死,也是还江阴一个天朗水清再死,天朗水清不成,那至少也是天翻地覆。
只是对李方所说,他毕竟好奇,便抽出时间,专门来到城南,去了那座土地庙。
说来奇怪,土地庙既不能求子,又不能求财,在任何地方都不是香火旺盛之地,可是这座土地庙却有许多供奉,哪怕天色已近黄昏,往来的百姓仍络绎不绝。
他不信鬼神,也就没有上前进香,见拜访贡品的桌上一一看过,见到出去瓜果馒头之外,竟然连肉都有,愈发惊奇。再看供奉的土地神,也比别处的年轻许多,三绺长须飘飘,特意漆成黑色。
再看门内外对联,也比别处更多,且没有那些“白玉”、“黄土”、“公公”、“婆婆”等语,红纸写就,读来却颇类挽联。
许多百姓前来进香,进香过后,往往跪下去恭恭敬敬磕几个头。有大人带几岁小孩来拜,自己磕过,按着小孩的背,让小孩也磕。
周维岳看了一阵,拉住一个正要走的老伯攀谈,“小可游历四方,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土地庙。敢问咱们江阴这座土地庙,是否有什么讲究?”
老伯抬起老眼上下打量他,“外乡人,你有所不知,我们这土地庙里供奉的不是土地。”
周维岳蓦地心一颤,问:“那是?”
老伯答:“一个县令。”说完,好像怕周维岳多问,摇摇头便走了。
周维岳在原地愣了一阵,又问旁人,却谁也不肯说出土地庙供奉的究竟是谁。所有来这里的人都心照不宣,来进香、跪拜、许愿,然后守口如瓶,不肯向他多说一个字。
但周维岳明白了。他走出土地庙,已是暮色四合,一丛丛晚鸦纷纷落下。回看那座庙宇,仍是人来人往。他双眼蓦地涌起热泪,含着它,攥紧缺了两根手指的拳头,把铁打的心肠又敲实几分,转回身慢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