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秦良弼没有换上常服,有意身着盔甲入宫,跟在宫人后面,每走一步,身上哗啦啦直响,走出一派虎虎生风。
他自己不知,此时正在平台等待着他的刘钦、和刚刚起身离开的陆宁远也都无由知道,上一世的他在陆宁远下狱之后,其实是替他说过一句话的。
那时他已官居提督,被陆宁远压了一头,但身为武将,也可说是人臣之贵已极,折腾到这个位置,已经够本了。
对陆宁远,他心里又佩服,又有几分眼红,但见他遭难,也没有不发一言的道理,听说之后点来幕僚就要为他捉刀进言,被幕僚劝下。
幕僚问:“大帅以为,陆帅是因何下狱?”
让他一问,秦良弼一惊,心里已有了一个答案,但一万个不愿说出,只道:“想是陛下一时受奸人蒙蔽,没有转过弯来。”
幕僚不肯拿笔,只看着他,嘿然冷笑不语。
过一阵子,秦良弼道:“哼,他军权太大,陛下难免心里嘀咕。但他是什么人,这么多年了,陛下还不清楚么?俺看不应当,不应当……”
他没说的是,陆宁远军权大,他军权就不大么?别乌鸦落到猪身上,单看人家黑,看不见自己黑。陆宁远被投下狱,下一个可能就是他,他如何能没有兔死狐悲之感?
况且现在夏人仍在猖獗,两国之间更是无岁不征,就是鸟尽弓藏,也得等等再说,哪有狡兔没死尽,就把走狗烹了的?对皇帝所为,他不敢不满,但这事上总得说道说道。
幕僚仍不提笔,脸上的冷笑收了。
他们两个是二十年的老交情了,现在又没有旁人,说话便可全无禁忌。“大帅,听我一言,这封信旁人写得,唯独你写不得。”
秦良弼问:“为啥?”
“大帅以为,将陆帅下狱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别人的意思?”
“那当然是陛下的意思。”
“这就对了。陛下就是没想明白,前番将陆帅夺了军权,关在家里,那也想明白了。这次放出来没几天,又打进大牢,难道还会让他重见天日不成?”
“放出来后,是用他,还是不用他?要是用他,陆帅心里怎么想,有没有怨望,谁能保证?就是不用他,那十来万的旧部在外,他只要活着一日,陛下就一日不能放心。”
幕僚前倾了身体,凑近过去,看着秦良弼的两眼,压低了声音道:“横看竖看,此番他是必死无疑了!”
“大帅要是个文人,随便说上几句,陛下只当耳旁风,了不得就是随便贬去那里,过几年还能再召回来。但大帅是什么人?解督死后,除了陆帅就是你了,你这时开口,陛下该怎么想?殷鉴不远呐。”
秦良弼张大了嘴,久久说不出话来。他的内心像是被什么一次一次撼着,一个无比沉重、也无比迫人的东西在他背后忽地现出身形,巨大的阴影笼罩了他。
他动了动嘴,没发出声音。战场上,就是最凶恶的敌人,也不过就是两只眼睛一张嘴,谁也不比谁多个脖子,你只要活着,取胜的希望就是再小,那也不是完全没有,怕他何来?
多少次,他让夏人主力围攻,横下条心甩开膀子,冲上去就是同他们干——“他娘的,不就是夏人么,老子见过,没啥怕的!”
但现在正在他背后的……秦良弼但感骨寒毛竖,一阵恐惧、一阵无力从背后啮住了他。他慢慢闭上了嘴,半晌之后,怒喝一声,碗大的拳头在桌上一敲,一张红木桌子断了条腿,哗啦啦地倒了。
后来那封信自然是没送出去的。一个月后秦良弼入京述职,莫名也被解了军权,虽然非但没被幽禁,反而还被提拔到了高位,每隔一日就能身着绣狮朝服、腰悬金鱼玉带,人模人样地出入宫廷,但他心中实是又恐惧、又愁闷,某天听闻又给陆宁远议出几样新罪,终于忍无可忍,入宫觐见。
他伏在地上叩过了首,起身抬头,口中开门见山地道:“陛下,那陆宁远——”
他没有说完。刘缵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像是两把刀子,已经悄无声息地抵在他脖子上面。多少年战场上死里逃生的经历让他有种近乎本能的反应,当即住了口,呆呆地愣在那里,片刻后生硬地转了话题。
于是脖颈下的刀子悄然移开了。
这就是秦良弼唯一为陆宁远说的一句话,或者说是半句。此后陆宁远此人便从他生命当中彻底消失,在他以谋反之罪被处死、被草草下葬的那日,他也没有去看过他一眼。
陆宁远生前打过的许多仗,渐渐都不再被人提起,有些在朝堂上、在国史中被隐去了,有些则被张冠李戴,挂在了别人名下,那时候已经告老还乡的秦良弼也被挂了几个。
他澄清不得,也不去澄清,照单全收,不论别人说什么,都默认下来。他是北方人,老家已回不得了,便在江南的山外青山楼外楼间悠游山水,购置了好几处田产,筑起高楼,携着许多美妾,日日笙歌美酒以自娱。
后来雍夏间又有战事,天使赍旨而来,他抖擞精神,慨然披挂重新出战,行至一半,不知朝议究竟如何,竟然命他将军权交与旁人,就此换帅。他于是又回到山水之间,每日约上三五好友,斗酒游船,欢笑取乐,心中之语从未吐出半分。
直到又十年之后,他已老迈,某日吃醉了酒,仰望得天上大雁北飞,头随之转了又转,忽然,帽子从头顶脱落,掉在地上,他忽然情难自制,指着自己已经秃了的脑袋,对旁人道:“看到了吗,你头顶上戴着这个帽子,就犯了忌讳,人家看不顺眼,就想给你摘了,戴一天,就犯一天的忌讳。犯的忌讳多了,人就不知道在哪啦。”
他当真老了,说的话也是车轱辘话,来来回回缠夹不清,但话中之意,旁人听来十分骇人。
“摘了好啊,摘了好,今天不摘帽子,明天就要摘你的脑袋!把你像只鸭子似的提溜起来,抻着你的脑袋抹你的颈子,到时候你帽子倒是还在脑袋上,可脑袋就不知道又在哪了。”
“夏人不长眼啊,他没长眼睛,当时没给我这脑袋割了去——”他一手掐住脖子,另一只皱纹密布,却仍是又黑又粗、结实有力的大手在脖子前面作势一划,虽只一个动作,却透出一瞬间的杀气,口中却是颓唐道:“要是当时割了,后来也就不会惹人烦啦。”
他醉酒之后,眼神又糊涂、又尖利,直视着席间一个来探望他的旧部,呵呵笑着对他道:“你说你能打仗,打下多少多少土地,杀了多少多少夏人,有什么用?嘿嘿,嘿嘿,到头来还不是让人给拿在手掌心上,说你什么就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