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见过抚台。”
等船在岸边泊好,陆宁远率众下马拱手道。
在靠岸之前,周章就已经站在甲板上,等人系好船、放下木板,整整袍袖便下了船。
因他曾奉刘崇诏令到过江北一次,淮北诸将和一众属官有人曾见过他,但那时来去匆匆,更多人只是仅闻其名,不曾一见,今日见他这位朝廷大员、天子特使并不摆什么架子,不由各自在心里暗暗松一口气。
在周章之前,当初上上任江苏巡抚到任时也是乘着大船,那时候他们中的一半人也是像现在这样,在水边上列队相迎。
只不过那位巡抚所乘的船不是一艘,而是前前后后十余艘艨艟大舰,泊岸后许久,船上都没半点动静,只偶尔能在甲板上看见几个纤夫仆役,船舱里却静悄悄的,好像一个人也没有。
一众迎候的官员等在岸边,面面相觑,均不解其意。有官员差人去船上探问,被甲板上的仆役挡了回来,以为是级别不够,几个官员亲自去请,又是同样的对待。茫然无措了一阵子,有聪明人摸到点亮,当先跪在地上,伏地高声道:“恭迎抚台大驾!”
其余人恍然大悟,纷纷效仿。不多时,一众官员就在水边跪了一地。
江涛拍舷,江风吹岸,一只只脊背高高拱起,像在水边新垒起的一排排坟茔,十余艘威风赫赫的大船高高俯视着它们,四野无声,只有江潮阵阵。
好半天,一声锣响,随后甲板上的礼炮齐射,震天彻地,惊人心魄,足足响了好一阵子,巡抚大人被一众僚属前簇后拥着送了出来。虽然这位大人现在已经在随众逃难时没了消息,不知是死在夏人手上、流寇手上,还是委在哪只臭水沟里,但他当年的威势,到今日尚留在许多人的心中。
等到今天,周章却是轻车简从,只着普普通通一身官袍走下船,受了众人的礼,再没别的排场。众官抬眼望去,但见他身姿清矍,让江风一吹,简直飘飘然有神仙之概,在心里暗暗嗟叹之余,倒有几人不由自主整理起袍脚,唯恐身上有哪里不妥帖,竖起耳朵等着他下船的第一句话。
陆宁远迎上前去,对周章施了一礼。
放在大半年前,按朝廷礼制,陆宁远见了周章是该施跪礼的,现在却只拱手一揖便可交待了。周章微微侧身受了这礼,也不寒暄,第一句话是:“陛下命我此来,无别嘱托,唯以安顿流民为第一急务,还需将军兵马配合。”
陆宁远道:“末将一定全力协助大人。如何行事,还望大人示下。”
安顿流民之事上一世他便思虑良久,这一世更是由他首倡,临行前更是同刘钦早有讨论,之所以这样问,乃是因周章是此间主事之人,他便自居于卑下之地。
因薛容与的缘故,周章已经知道前因,见他丝毫不肯居功,不免向他看去一眼。陆宁远垂着眼,仍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显出种沉甸甸的静穆,因为生得高大,又甲胄加身,立在旁边,好像一座安静的山。
天火竟会滚落到这样一座石山么?
这念头生出一瞬,周章即刻回神,答陆宁远道:“我初到此地,未去乡野之间,未见流民,不敢妄谈行事。容我几天时间,看过之后,再与将军详议。”
只这一句话,旁人就知道了他是当真做实事的人。陆宁远因为上一世就曾同他同朝为官,虽然鲜少共事,但对他的为人也多有耳闻,听他这样回答,倒不出意料之外,侧身让道:“那请大人先至府衙当中。”
李椹从旁补充,“职等已经治好一桌宴席,为大人接风洗尘,大人请。”
周章点点头,没拒绝这番约定俗成的好意。
近来天子厉行节俭,下面官员也不敢不有所表现,尤其当着周章这在兵部还挂了名、算作半个京官的特使,更要让其看到撙节之风已经刮到自己这里,因此席面特意设计过,食材简单,不做多少花样,却精心调过味道,不至让周章生出被冷落冒犯之感。
大约是心绪不佳,又或者性格使然,席间周章显得不甚热络,却也一直对着左右娓娓而谈。
为他接风、即将成为他下属的一众官员原本还怀着几分忐忑,过得片刻,见周章身上全无半点官架子,虽然端重威严,让人不敢冒犯,但那不是出于一种自雄、居高临下,比起高傲,更像高贵,因此也就不觉着丝毫不自在,反而油然生出敬重之意。
李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章,在心中暗暗寻思刘钦派他过来到底是什么用意。
对于周章此来要做的事,他心里已经略微有底了,却不知道刘钦为什么一定要派这么一个人来。他因为离陆宁远近,在他身边看着、听着、猜着,知道许多旁人不知的事,建康城里的风声已经很大,他知道的只会比这些传闻更详细、更确凿。
哪有将新人、旧人置于一地,让他们在一个屋檐底下共事的道理?难道举朝再没有一个知兵的文官不成了么?
他一时有些愤愤不平,看陆宁远,并不频频拾箸,显得有些胃口缺缺,两只眼睛果然时不时便转到周章身上,只是看向他的眼神,却同李椹设想的不同——
那是探究的、困惑的、甚至是狐疑的。好像正同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陆宁远一样,陆宁远也在审视着周章。他在看什么?
忽然,周章迎着陆宁远的视线看回去,问:“将军来此多日,观此地兵员如何?”
他方才一面吃饭,一面交谈,一面暗自对每人的能力品性都下了判断。陆宁远与他们不同,对此人,周章早就识得了,除去在江北共事时之外,当初平定刘骥之乱,两人也算是曾鼎力配合过。
他一向了解陆宁远的用兵之能,也大概清楚他的性格,按说对他该比对席间旁人更加了解,但他总有一种感觉,陆宁远身体当中好像藏着比他所能看见的大得多的东西,好像水面上的冰,只露一点在外面,水面下的才是真容。
在这个人身上,总有些让他始料不及的东西,像刀枪突出,那不期然的锋刃携着寒意逼到他身前来,甚至曾一度割开他的皮肉——
他还记得那个夜晚,陆宁远忽然闯入他家,焦急却又笃定地大声道:“周章不可信!”最初的愕然过后,周章才发觉,自己平生所经的最锋利的利刃也不过如此,他被这一句话豁然洞开了。
后面也果然如陆宁远所说的那样,他背叛了刘钦,将他告诉给自己的计划出卖给了刘缵,即便目的是为了救他。
而幸运之处在于,刘钦也从没有真正信任过他。告诉给他的计划是假的,向他求助,也不过是想要借他之口误导刘缵——刘钦早料到他会那样做了。他那辗转反侧、天人交战过千百回后怀着莫大愧疚的肝肠寸断般的无奈之举,原来早已是刘钦计划里的一部分……